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四章(第2/3页)

麻雀山麓本是卡尔·伊万诺维奇溺水的地点,不久它便成了我们的“圣山”。

一天饭后,我父亲打算出城。奥加辽夫正在我家,他便邀他与佐年贝格同行。这次旅行真是活受罪。我家的四座轿式马车虽然是“约希姆制造”9的,但服务了十五年,尽管是平静的十五年,早已老态龙钟,何况车身照旧比攻城臼炮更重,驶到城门要花一个多小时。四匹马大小不同,毛色也参差不齐,但都在闲适的生活中变懒、发胖了,走不上一刻钟便会汗流浃背,而这是不准许的,因此车夫阿夫杰伊只得让它们慢慢行走。车窗照例是拉上的,不管天气如何闷热。除了这一切,还有我父亲那种从容不迫、威严可怕的监视,以及卡尔·伊万诺维奇那种大惊小怪、不胜其烦的监视;然而我们还是乐于忍受这一切,只要能待在一起。

到了卢日尼基,就在从前哥萨克从水中救过卡尔·伊万诺维奇的地方,我们乘船渡过了莫斯科河。我父亲像平常一样,走路时愁眉苦脸,弯腰曲背的,卡尔·伊万诺维奇则蹀躞着跟随在后,给他讲些小道消息和无稽之谈。我们离开他们,走到了前面,等离他们相当远之后,便一溜烟跑上麻雀山,到了维特贝格10的神庙奠基的地点。

我们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站在那里擦汗。太阳快落山了,圆屋顶闪闪发光,城市铺展在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清新的微风迎面吹拂。我们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身子靠着身子,突然,我们互相拥抱在一起,面对着整个莫斯科,发出了誓言:我们要为我们所选择的斗争献出我们的一生。

这个场面可能显得太不自然,太富于戏剧性,然而即使相隔二十六年之久,我一想起它,依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它是神圣的,也是真诚的,我们的整个一生都可证实这一点。但是看来,从这地点发出的一切誓言,都敌不过同一命运。当亚历山大11为神庙放下第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也是真诚的,正如新俄罗斯12一个城市奠基的时候,约瑟夫二世13说的话一样,然而他说错了,那块石头成了最后一块。

我们还不理解,我们要与之战斗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但是我们决心战斗。这怪物使我们历尽艰辛,但是不能摧毁我们,我们也不会向它屈膝投降,不论它的打击多么沉重。它使我们蒙受的创伤是光荣的,正如雅各的瘸腿是他与上帝夜战的证据14。

从这天起,麻雀山成了我们朝圣的地点,我们一年要去一两次,而且始终是单独去的。五年后,奥加辽夫曾在那里胆怯而羞涩地问我,我是否相信他有写诗的天才。到了1833年,他从乡下写信给我:“我离开了,我感到忧郁,从来没有过的忧郁。总是想起麻雀山。好久以来,我一直把欣喜隐藏在心底。羞涩或者别的什么我自己还不明白的原因,妨碍我把它说出口。但是在麻雀山上,这种欣喜不致被孤独所窒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这些时刻是不能忘怀的,它们像幸福的往事一样深印在脑海中,一路上追随着我,虽然在周围我看到的只是森林;一切那么碧绿、碧绿的,我的心中却这么阴暗,这么阴暗。”15

最后他写道:“那么你就写吧,写我们的一生,也就是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是怎样从这地点(麻雀山)发展起来的。”

又过了五年,我已经远离了麻雀山16,但我的身旁忧郁而苦闷地站着它的普罗米修斯17——亚·拉·维特贝格。1842年,我终于回到莫斯科,我重游了麻雀山,我们又站在奠基处,眺望那同一景色,而且也是两个人——不过不是与尼克在一起18。

从1827年起,我们没有分开。那时期的每一回忆,不论是单独的或共同的,他和他那少年的面容,那对我的挚爱,始终占着首要地位。在他身上早已显露出那种很少人具备的献身精神,这是幸是不幸,我不知道,但可以断言,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在他父亲家中,这以后很久一直挂着奥加辽夫当年(1827至1828年)的一幅油画大肖像。后来我常常站在它前面久久凝望。在画中,他穿着翻领衬衫;画家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了那浓密的栗色头发,那由脸上不规则的线条构成的少年时期尚未定型的美,以及那略带黝黑的肤色。从画布上可以看到那种显示强大思维力的默默沉思的神色。无名的忧郁和极端的温和从灰色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来,预示了一颗伟大的心灵在未来的发展;他长大后也正是这样的。这幅画像赠给了我,后来又被一个陌生女人19拿走了,但愿她看到这几行字会把它送还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青年的友谊不能像初恋那样,独占回忆的天地。初恋之所以馨香可爱,正在于它忘却了性的差别,在于它是一种热烈的友谊。青年间的友谊,就其本身而言,便具有爱情的全部炽烈性和它的一切特点:那种不敢用言语吐露感情的羞涩感,那种对自己的不信任,那种无条件的忠诚,那种离别时的凄恻惆怅,那种充满嫉妒的独占欲。

我很早就爱尼克,而且热烈地爱着他,但从未下决心称他“朋友”。一年夏天,他住在库恩采沃,我给他写信时在结尾写道:“我算不算您的朋友,我还不知道。”是他首先用“你”称呼我,并把我称作卡拉姆津的阿格东20,而我根据席勒的作品,称他拉法依尔21。

你们要笑就笑吧,只是要亲切地、善意地笑,正如人们回想到十五岁的自己时那样。或者不如思考一下:“难道盛年的我竟是这样?”22如果你也有过青春(单单年轻还是不够的),那么应该感谢命运;如果你那时有过一个朋友,那就应该加倍感谢它了。

在我们看来,那个时期的语言是不自然的,带有书卷气;我们不习惯它那种跳跃不定的狂热情绪,那种有时温情脉脉、有时出现孩提笑声的不调和的感情色彩。这对于三十岁的人是可笑的,正如著名的“贝蒂娜要睡觉了”23一样;然而在适当的时候,这种少年人的口气,这种成年人的不规范语言24,这种流露心理变化的声音,是十分真诚的;即使书卷气,对于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际经验的年龄,也是自然的。

席勒仍是我们心爱的作家25,他的剧中人对我们是现实的人,我们分析他们,爱他们,恨他们,不把他们当作诗中的人物,而是看作活的人。不仅如此,我们还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我写信给尼克,有些担心他太爱斐艾斯柯,对他说,每个斐艾斯柯背后都站着他的凡里纳。26我的理想人物是卡尔·穆尔,但不久我又背弃了他,皈依了波查侯爵27。我设想过千百遍,我怎样与尼古拉28谈话,后来他怎样把我放逐到矿山上处死。奇怪的是,我们所有的幻想几乎都以西伯利亚或死刑告终,从没有过胜利的结局;莫非这是想象力的俄国气质,或者是彼得堡的魔影,那五座绞刑架29和苦役流放,在年轻一代人身上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