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4/6页)

听差对这种把戏通常要回敬几句,即使当场不知如何回答,临走时也得从牙齿缝中嘀咕一下。于是老爷叫他回来,声音同样平静,问他想说什么。

“我没有向您禀告什么。”

“那么你在同谁讲话呢?除了我与你,这屋子和对面屋子都没有别人。”

“我是对自己说话。”

“这非常危险,疯癫就是这样开始的。”

听差满腹牢骚,回到老爷卧室旁边的房间,在那里读《莫斯科新闻》,给预备出售的假发编辫子。大概为了解闷,他拼命吸鼻烟,可能他的烟太冲,也可能他的嗅神经太脆弱,总之,他一闻鼻烟,便要接连打六七个喷嚏。

老爷打铃了。听差丢下一束头发,走进了屋子。

“这是你在打喷嚏?”

“是的,老爷。”

“我祝你健康。”25老爷做了个手势,叫听差走开。

谢肉节最后一天晚上,按照古老的风俗,全体仆人得向主人请求宽恕。在这庄严的时刻,我父亲便由听差陪同走进大厅。这时,他装得好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似的。

“那儿墙旮旯站的可敬的老爷子是谁?”他问听差。

“马车夫达尼洛。”听差慢条斯理回答,心知这不过是演戏。

“真的,他变得都快不认识啦!我相信,人老得这么快,都是喝酒的缘故。他现在干什么?”

“给炉子搬木柴。”

老人做出不耐烦的痛苦神色。

“你怎么搞的,三十年还没学会讲话?……搬,怎么是搬柴?柴是抱进来的,不是搬进来的。哦,达尼洛,多谢上帝,今年我还能见到你。我宽恕你的一切罪过,这一年你浪费了不少燕麦,还常常忘记给马刷毛;也请你宽恕我。趁你还有一点力气的时候,继续搬你的木柴吧。嗯,现在大斋期到了26,酒要少喝一些,你这把年纪,喝酒是有害的,也是有罪的。”

就这样,他对全体仆役作了一次检阅。

我们在三四点钟用膳。用膳时间很长,也非常枯燥。斯皮里东是手艺不坏的厨师,但我父亲的节俭,以及厨师本人的节俭,使食物变得相当单调乏味,尽管菜有好几道。父亲旁边放一只红土瓦盆,他亲手把各种吃剩的东西放在盆里,预备喂狗;此外,他还用自己的餐叉直接喂狗,这使仆人非常生气,也使我非常生气。为什么?我说不清……

我家平常客人不多,来吃饭的更少。我记得,来客中有一个人,他在我家餐桌旁出现,有时能使父亲脸上的皱纹消失,这就是尼·尼·巴赫梅捷夫。他是瘸腿将军27的哥哥,自己也是将军,但早已退伍。他与我父亲早在伊斯梅洛夫团中即已相识;叶卡捷琳娜女皇时期,他们一起吃喝玩乐;保罗在位时期,两人一起受军法审判:巴赫梅捷夫是因为与人决斗,父亲是因为在决斗中当公证人。后来,一人到外国旅行,一人去乌法当了省长。他们没有相似之处。巴赫梅捷夫是个高大、健康、漂亮的老人,讲究吃,也爱喝一点酒,喜欢高谈阔论,还有许多其他嗜好。他夸口说,有个时期,他能接连吃一百个烤馅饼,到了六十岁,一顿吃十二个油炸荞麦薄饼,还满不在乎;这样的事,我确实见过不止一次。

巴赫梅捷夫对我父亲有些影响,至少有些约束力。他一旦发觉父亲心情不好,立刻戴上帽子,像军人那样碰一下脚后跟,说道:

“再见,你今天病了,有些糊涂;我本想留在这儿吃饭,但饭后看到发愁的脸,我受不了!祝你愉快!

父亲解释似的对我说道:

“精力多么旺盛!尼·尼居然还这么活跃!多谢上帝,他身强力壮,不可能了解我们这些多灾多难的约伯28;零下二十度的大冷天,他还坐了雪橇跑东跑西,满不在乎,从波克罗夫卡赶来……可我每天醒来,总要感谢上帝,我总算还活着,还能呼吸。哎哟……唉!有句俗话说得不错: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在他是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我们有时也举行家族宴会,出席的有参政官、戈洛赫瓦斯托夫一家和其他亲戚。这些宴会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也不是毫无目的,它是出于经济和策略上的周密考虑。例如,2月20日是列夫·卡坦斯克日,即参政官的命名日,我家举办一次宴会;6月24日是伊万日29,参政官家举办一次宴会。这除了表示手足之情,道德上足资标榜外,也是为了免得双方在自己府上大办筵席。

此外还有形形色色常来的人30,其中包括“职务在身”的卡尔·伊万诺维奇·佐年贝格,他总要先在家中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点莱伐尔鳁鱼,到了酒席上,连小小一杯特制的果汁酒也不喝;有时还有我的最后一位法文教师,这是个老吝啬鬼,满脸横肉,喜欢搬弄是非。用膳时,梯里耶先生总是弄错,往自己的玻璃杯中斟葡萄酒,不斟啤酒,然后一边喝酒一边道歉,后来我父亲只得提醒他:

“您右首放的是葡萄酒,别再弄错了。”梯里耶还总是抓了一大撮鼻烟,往他那个歪在一边的大鼻子里乱塞,把鼻烟洒了不少在菜盆上。

这些常客中,有一位高度喜剧性的人物。这是个矮小的秃顶老头儿,经常穿一件又短又窄的燕尾服,坎肩短到现时一般坎肩开始的地方,手里经常拿一根细手杖,他的整个外形都落伍了二十年,即在1830年是1810年的装束,在1840年是1820年的打扮。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皮缅诺夫是五等文官,舍列梅捷夫救济院31的一个主管人,也搞搞文学写作。由于生来缺少天赋,又是在卡拉姆津的感伤主义辞藻,以及马蒙泰尔和马里沃32的作品的熏陶下长大的,皮缅诺夫终于成了介乎沙利科夫和弗·帕纳耶夫33之间的一流人物。这个可敬的阵营,它的伏尔泰便是亚历山大皇朝的秘密警察头子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德桑格伦34,它的富有希望的年轻人则是皮缅·阿拉波夫35。这些人都追随一个共同的族长伊万·伊万诺维奇·德米特里耶夫36;除了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37,没有人能与他匹敌。皮缅诺夫每星期二到花园街德米特里耶夫府上,拜见“老前辈”,讨论文体之美及新语言之堕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祖国语文的光滑道路上行走自如,先是发表了《拉罗什富科公爵论道德》38,继而又写了文章《论女性美及其魅力》。我十六岁以后,再没碰过这篇文章,只记得那些连篇累牍的比较——像普卢塔克39拿英雄作比较一样,他把淡黄头发的女子与黑发女郎互相比较:“虽然淡黄头发的女子那样那样那样,但是黑发女郎这样这样这样……”但皮缅诺夫的主要成就不在于他出版过几本从来没人阅读的书,而在于他一旦发笑,便欲罢不能,以致笑声变成了百日咳似的痉挛性发作,时而像爆炸声,时而像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因此一旦预感到什么可笑的事,便得未雨绸缪,采取预防措施:掏出手帕,看钟,扣上燕尾服的纽扣,用双手捂住脸;危机一到,便霍然起立,面向墙壁,靠在那里,度过痛苦的半个多小时,然后涨红了脸,带着发作后的疲惫,一边擦秃头上的汗,一边坐下,但它的余波还会保持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