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2/16页)

我选择数理系是因为自然科学是在这个系里教的,正是在这几年,我对自然科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连串相当奇特的会晤引起的。

1822年那次著名的分家,我已讲过了。那以后,“二哥”就移居彼得堡,一去之后音讯杳然,后来突然传说他结婚了。那时他已六十多岁,大家知道,除了一个成年的儿子,他还有别的子女。现在他便是与大儿子的母亲正式结婚,“新娘”也五十多岁了。正如古人所说,婚礼使儿子取得了“合法地位”。为什么不使所有的子女这样呢?如果不知道他的主要意图,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原来他怀有一个愿望:剥夺两位兄弟的继承权。让一个儿子取得“合法地位”,这就足以达到目的了。1824年洪水泛滥,老头儿坐马车给水淋了,患了感冒,一病不起,终于在1825年初死了。

关于他的儿子,有各种离奇的传说。据说他生性孤僻,从不与人往来,常年独自困守书斋研究化学,与显微镜朝夕相处,甚至吃饭也手不释卷,还厌恶与女性接触。这种人《聪明误》已有所介绍:

他是化学家,又是植物学家,

我们的侄少爷费奥多尔公爵,

见了女人逃之夭夭,

甚至看到我也要躲避。18

叔父们把对他父亲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从不称他侄儿,只管他叫“化学家”,这个雅号在他们口中带有贬义,表示化学根本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

他的父亲生前百般虐待儿子,不仅以一个老色鬼厚颜无耻的淫荡生活侮辱了他,而且为自己霸占的那些女人与他争风吃醋。化学家有一次吞了鸦片,企图结束这不名誉的处境,亏得一个与他一起研究化学的朋友偶然救了他。父亲吓了一跳,去世前才对儿子温和一些。

父亲死后,化学家遣散了那些不幸的女奴,给她们发了自由证;父亲定下的苛重租税,也被他减低了一半,还把历年的积欠一笔勾销。父亲在世时,每逢征兵,免役证是卖给仆人的,儿子却免费发给了他们。

过了大约一年半,他回莫斯科来了。我很想见见他,我为了农民爱他,也为了他的叔父们对他的敌对态度而替他鸣不平。

一天早上,一个中等身材、戴副金边眼镜的人来拜访我父亲。这人大鼻子,头发半秃,手指给化学试剂灼伤了。我父亲对他爱理不理的,话中带刺;侄儿以牙还牙,不差分毫;较量之后,他们便开始谈些不相干的事,表面上心平气和,分手时也客客气气,但彼此隐藏着敌意。我的父亲看到,他的对手同样是寸步不让的。

他们后来从未和好过。化学家很少登门探望叔父们;最后一次他与我父亲见面是在参政官故世后,他要借三万卢布买地皮。父亲没有答应,化学家大为生气,一边用手揉鼻子,一边笑着对他道:“您不用怕担风险,我有祖传的田产,我借钱是为了改善它的条件,我没有孩子,我们是彼此的继承人。”七十五岁的老人始终没有宽恕侄儿这句狂妄的话。

我不时去看他,他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在特维尔林荫道的一幢大房子里,他只住一间小房间,还有一间实验室。他的老母亲住另一间小房间,与他隔一条走廊。其余的屋子都空关着,保持着他父亲迁往彼得堡时的样子,丝毫未动。发黑的枝形大烛台,式样古怪的家具,各种古玩,仿佛彼得大帝从阿姆斯特丹买来的那种壁钟,仿佛来自斯坦尼斯拉夫·列琴斯基19府上的安乐椅,没有画的镜框,面朝墙壁反挂的画——这一切都随便放着,摆满了三间不生火、不点灯的大客厅。在前厅里,仆人平常就是弹托尔班琴20和吸烟(而以前他们在这儿是连呼吸和祈祷都不敢的)。一个仆人点了蜡烛,送我走过这“兵器陈列馆”21时,每次总提醒我,不要脱外套,客厅中非常冷。那些带角的奇形怪状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反映在奇巧精致的大镜子中,随着烛光移动。地上,包装时留下的干草,剪剩的纸屑和绳子,都原封不动地到处躺着。

沿着这些房间过去,最后终于出现了一扇挂着毯子的门,门内是炉火烧得通红的书房。化学家就在这里,穿了油污的灰鼠皮袍,从不外出,周围堆满了书,玻璃瓶,曲颈瓶,坩埚,各种仪器。这里现在是谢瓦利埃22的显微镜的天下,空气中还有一股氯气的臭味;几年来这儿一直进行着骇人的、令人不安的试验。但从前我就出生在这间书房中——我的父亲回国之后,弟兄失和之前,曾在这里寄居过几个月。我的妻也是1817年生在这幢房子里的23。两年后,化学家卖掉了它,但我仍来过几次,参加斯维尔别耶夫24的晚会,进行泛斯拉夫主义的辩论,对从不发脾气的霍米亚科夫25大发脾气。房屋翻修过了,但大门,过道,楼梯,前厅等等仍照旧,这间小小的书房也没有变动。

化学家的日常起居更为简单,特别是夏天,这时他母亲去了莫斯科乡下,把厨师也带走了。他的听差在四点钟端了咖啡壶进来,把浓汤在壶里加水冲淡一些,放在各种毒药旁边的化学炉上煮开;然后又从小饭店买来半只松鸡和面包;这就构成了他的正餐。饭后,听差洗干净咖啡壶,让它继续执行它的天然使命。到了晚上,听差又进来把沙发上的一大堆书搬开,把父亲传给他的一张虎皮取下,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和被子,这样,书房就轻而易举变成了卧室,正如它兼作厨房和餐厅一样。

从我们认识开始,化学家就看到,我是真心想读书的,于是劝我抛弃“空洞的”文学,“危险而徒劳无益的”政治,研究自然科学。他给我看居维叶26关于地质变化的演讲,德-康多尔27的《植物形态学》。看到阅读对我有效,他就向我推荐他收藏的那一大堆宝贝,那些仪器和植物标本,甚至表示愿意给我当入门的向导。一讲到他的专长,他就滔滔不绝,学问渊博,谈笑风生,甚至变得很可爱,但这是猴子也办得到的。从石块到猩猩,他都有兴趣,超出这范围,他就不愿过问了,特别是哲学,他认为只是一堆废话。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落后,只是对人不信任;他相信,利己主义是一切行动的唯一基础,它之受到遏制在一些人仅仅由于精神混乱,在另一些人则是由于愚昧无知。

他的唯物主义使我十分反感。我们父辈那种肤浅而胆怯的半伏尔泰主义,与化学家的唯物主义不能相提并论。他的观点是冷静、彻底、全面的,它使我想起拉朗德28对拿破仑的著名回答。拿破仑对他说:“康德接受关于上帝的假设。”天文学家当即反驳道:“陛下,在我的研究中,我永远不需要这个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