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章

在瞭望塔下面——到过里斯本的警官——纵火犯

一个人只要多少有点涵养,他对监狱很快就会适应。牢笼中的安静和充分自由,一旦习惯之后,也就无忧无虑,心安理得。

起先不准我看书。所长要我相信,从家中送书来是不允许的。我就托他买。“如果是科教书之类,文法什么的,也许还可以,别的就得请示总座了。”劝我读文法书解闷,这相当可笑,然而我还是双手拉住所长,托他代买一本意大利语法和辞典。我身边有两张十卢布的纸币,给了他一张;他立即派一个警官替我买书,还把我写给警察总监的信交给他。在这信上,我根据我所看到的条文,要求向我说明逮捕我的理由,或者释放我。

这信我是当着所长的面写的,他劝我不必多事:“这没用,真的,何必麻烦总座,他会怪您不守本分——这对您有百害而无一利。”

晚上警官来了,说奉总监大人命令向我口头转达,到时候我会知道被捕的原因。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油污的意大利语语法,笑了笑又道:“巧得很,书里就有词汇解释,不用买字典了。”至于找头,他连提也没提。我想再写信给警察总监,但在普列契斯钦的警察所里扮演小汉普登1的角色,未免太滑稽了。

我被捕后大约过了一个半星期,夜间九点多钟,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脸上有些麻斑的警官,他命令我穿好衣服,随他前往审讯委员会。

我穿衣时,发生了下面这件叫人啼笑不得的事。我是由家里送饭的,仆人把饭菜交给下面的值班军士,军士打发一个兵给我送上来。每天可以送半瓶至一瓶葡萄酒。尼·萨佐诺夫利用这规定,给我送来了一瓶约翰尼斯堡高级葡萄酒。我与士兵用两只钉子打开瓶塞后,屋里立刻变得酒香扑鼻。我打算好好享受它三四天。

蹲过监狱的人才知道,我们身上保留着多少稚气,一些小事,从一瓶酒到逗弄看守人,都能使我们高兴不已。

麻脸警官发现了这瓶酒,要求我让他喝一点。我有些舍不得,但口头上只得表示同意。我没有酒杯。这混蛋便拿了一只玻璃杯,斟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进了肚子。这样喝酒的只有俄国人和波兰人,我跑遍欧洲,没看见谁能一口气喝完一玻璃杯,或者一口喝干一酒杯的。我损失了一大杯酒,正感到痛心,麻脸警官却扬扬得意,掏出沾满鼻烟的蓝手帕,把嘴唇擦了一遍,向我赞美道:“马德拉酒真好极啦!”这使我更加不满,我厌恶地瞅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想,人忘了给他种牛痘,老天爷却没有忘记让他出天花。

这位品酒行家把我带到特维尔林荫大道的警察总署,领进侧面的客厅,让我一个人待着。过了半小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胖子,神色懒洋洋的,相貌忠厚,他把公文包丢在椅上,把站在门口的宪兵支使走了。

“我看,”他对我说,“您是为最近被捕的奥加辽夫和其他青年人的案件来的吧?”

我说是的。

“我是偶然听到的。”他继续道。“这案子真怪,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为这案子坐了两个礼拜监牢,岂但什么也不明白,简直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才好呢。”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最好什么也不知道。您恕我直言,我这是给您的忠告,您还年轻,血气方刚,您想讲话,这最糟糕;不要忘记,您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唯一得救的道路。”

我惊讶地看看他,他的脸上没一丝恶意;他猜到了,笑笑说:

“我自己十二年前也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

一个官员进来了;胖子作为长官,吩咐了几句便走了;临走时对我亲切地点点头,用手指按了按嘴唇。后来我再也没遇见这位先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忠告出自真心这一点,我是体会得到的。

接着,警察局长来了,不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另一个人。他叫我去委员会。一间大客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桌边坐了五个人,个个全副戎装,只有一个衰弱的老人是例外。他们一边抽雪茄,一边聊天,兴高采烈,解开了纽扣,舒适地靠在安乐椅上。主持审讯的是警察总监。

他看见我走进屋子,便对规规矩矩坐在墙角边的一个人说道:

“老爷子,开始吧!”

这时我才看清楚,墙角里坐着一位老神父,他花白胡髭,脸色青中透红,正打瞌睡,盼望回家,惦记着别的事,一边用手遮住嘴巴打哈欠。他用唱歌似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开导我,对我说,在沙皇任命的官员面前,不讲真话是罪孽,隐瞒真相也对我不利,要知道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他甚至没有忘记引用经文:“一切权力都来自上帝”,“恺撒的东西应当归还恺撒”2。最后,他要我吻一下神圣的福音书和正义的十字架,保证履行我的誓言(其实我并未发什么誓言,他也没要我讲),忠诚坦率地供出全部真相。

讲完后,他赶紧把福音书和十字架包好。警察总监齐恩斯基从座位上欠起一点身子,对他说,他可以走了。然后转过身子把神父的话译成普通语言。

“除了神父所讲的以外,我还得补充一点:如果您想抵赖,那是办不到的。”他指指故意堆在桌上的一叠叠文件、信札和画像。“只有坦白认罪才能得到从宽发落。是无罪释放,还是送往博布鲁伊斯克,送往高加索——这取决于您本人。”

问题是用书面提出的;有几个问题天真得惊人:“您知道任何秘密团体的存在吗?您有没有参加其中任何一个——文学团体或其他团体?它的成员有哪些人?在哪里集会?”

这一切非常容易回答,只消一个“不”字就够了。

“看来您什么也不知道,”齐恩斯基看了我的答案,说道。“我得警告您,不要把您的情况弄复杂了。”

第一次的审问就这么宣告结束。

……过了八年,在审讯委员会所在的这幢房子的另一部分,住着一位年轻时容貌美好的妇女和她的漂亮女儿,这位妇女是新任警察总监的妹妹3。

我常去她家,每次都要穿过那间大厅,齐恩斯基一伙当年便在这里审问和折磨我们。当时和以后,大厅里都挂着保罗一世的画像,这是为了告诫人们,专横暴虐和滥用职权可以落到何等屈辱的地步,还是为了鼓励警察使用一切残忍手段,我不知道;然而他在这里,鼻子翘起,眉头紧锁,拿着手杖,一副威严的样子,我每次经过像前总要逗留一下,但那时我是囚徒,现在则是宾客。它附近的小客厅,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那么美好,与这幢迫害人的森严屋子毫不相称。我在那里总感到不自在,仿佛看到一朵盛开的鲜花长在看守所阴暗的砖墙上,有些惋惜。我们这不多几个朋友在这儿欢聚一堂,尽情谈笑,听来有些奇怪,似乎是对它的嘲笑,因为它听惯的是审问、告密和挨户搜查的报告,它的背后隐藏着警官的密谋策划,囚犯的呻吟叹息,宪兵的马刺和乌拉尔哥萨克的军刀的碰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