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第2/5页)

……我们到达喀山时正当春水泛滥,伏尔加河一望无际,亮闪闪的;从乌斯隆到喀山整整一站路只能坐平底船,河水溢出岸边十五俄里以上。这天阴雨连绵。渡船停驶了,成群的大车和各种车辆等在岸边。

宪兵去找驿站长要木船。站长勉强答应了,可是说最好等一等,现在过河危险。但宪兵不听劝告,因为他喝醉了,而且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我们把马车驶上小木船以后,便出发了。天气似乎已经好转,过了半小时,鞑靼人升起了帆,可是刚开始平静的暴风雨突然卷土重来。木船向前直冲,碰在一根大圆木上,訇然一声,破旧的平底船撞了个窟窿,水涌上了甲板。情况很不妙,鞑靼人把船驶到了浅滩上。

一艘货船从前面经过,我们大喊,要它派小船过来。纤夫听到了,可什么也不管,照旧拉着船向前走去。

一个农夫带了老婆,摇着小划子来了,问我们是怎么回事,说道:“这算得什么?把窟窿堵上就可以放心赶路啦。还值得愁眉苦脸的?你们鞑靼人就是这样,啥也不会干。”说罢,他便跳上了我们的平底船。

鞑靼人确实吓得心慌意乱。首先,宪兵正睡大觉,给水一淋便醒了,马上跳起来,揍了鞑靼人一顿。其次,木船是公家的,鞑靼人老在嘀咕:

“糟啦,船要沉了,叫我怎么得了呀!怎么得了呀!”

我安慰他,对他说,船要是沉了,他也会淹死。

“老爷,淹死倒好了,可要是不淹死呢,那咋办呀?”他答道。

农夫和几个工人用各种东西堵住了窟窿;农夫又抡起斧子,把一块木板钉在上面,然后站在齐腰的水里,与别人一起把木船拖下浅滩。我们马上又进入了伏尔加河的航道;波涛滚滚,风雨挟带着雪花,打在脸上寒冷彻骨。但不多一会儿,伊凡雷帝4的铜像便从迷雾和激流中出现了。危险似乎已经过去,这时鞑靼人忽然又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喊了起来:“漏了,漏了!”真的,水又从塞住的窟窿向船中冲击。我们正在河中心,木船越来越慢,眼看即将沉没。鞑靼人摘下帽子,只顾祈祷。我的听差5吓傻了,一边哭一边嘟哝:“再见,我的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啦。”宪兵破口大骂,说上了岸非狠狠揍他们不可。

起先我也很怕,何况风雨交加,更显得天昏地暗,十分恐怖。但我突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有做,我不可能死,这太荒谬了;这样,青年人的“你怕什么?恺撒在你的船上!”6占了上风,我终于安静了,等待着危险过去,相信我不致淹死在乌斯隆和喀山之间。生活后来使我们抛弃了这种豪迈的自信心,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正因为这样,青年是勇敢的,充满英雄气概,一旦上了年龄,便变得谨小慎微,庸碌猥琐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们已上了岸,站在喀山城墙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直哆嗦。我一看见酒店,便进去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盘煎鸡蛋,这才前往驿站。

农村和小城市的驿站,有房间供客商寄宿。在大城市,大家住旅馆,驿站没地方给旅客住。我给带到驿站办公室,站长让我看他的房间,里边住着女人孩子,一个老头儿病在床上,连换衣服的角落也找不到。我写了封信给宪兵将军,要求他安排一个房间,哪里都行,供我取暖和烤干衣服。

过了一小时,宪兵回复我,阿普拉克辛伯爵已下令安排房间。我等了两个来小时,毫无动静。我又派宪兵去问。他带回的答复是:将军把这事交代波尔上校办理,但波尔上校这时正在贵族俱乐部打牌,房间只能明天安排。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我又写信给阿普拉克辛伯爵,要求让我立刻动身,我说我在下一站可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但伯爵大人已经安歇,信得留待明天早晨呈报。没法可想了;我脱下湿衣服,裹着站长的大衣,睡在邮政局的办公桌上,用一本厚书垫几件内衣代替枕头。

早晨,我派人去拿早饭。官吏们陆续到了。总务请我注意,在办公地点吃早饭不大好,他个人倒无所谓,但可能引起邮政局长的不满。

我跟他打趣道,逐客令只能驱逐有权外出的人,无权外出的人不得不在此吃喝……

第二天阿普拉克辛伯爵批准我在喀山停留三天,住在旅馆里。

这三天我和宪兵在城中闲逛。遮面纱的鞑靼妇女,她们的大颧骨丈夫,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挨着东正教的礼拜堂,一切都带有亚洲和东方的情调。在弗拉基米尔,在尼日尼,可以感到与莫斯科相隔不远,在这里就不同了。

……到了彼尔姆,我直接给带去见省长。他府上宾客云集,原来这是他女儿与一个军官成亲的日子。他叫我进去,我还没脱下路上穿的肮脏衣服,只得带着满身泥土和灰尘,出现在彼尔姆的全体绅士淑女面前。省长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命我过几天再找他,到时候他会给我安排职务。

这个省长是小俄罗斯人,并不虐待流放者,一般说还比较温和。他不露声色地改善自己的境况,像地底的田鼠,神不知鬼不觉地积钱,宦囊虽不丰富,却也足够养老了。

为了某种不明原由的监督和管理上的需要,他命令全体住在彼尔姆的流放人员,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在他官邸集合一次。他衔了烟斗,拿了名单,检查是否全部到齐,如果谁没到,就派警察查明原因,然后几乎什么话也不讲,便解散了。由于这样,我在他的客厅中认识了所有他不准我认识的波兰人。

我到达的第二天,宪兵走了。自从被捕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获得自由。

自由……然而这是在西伯利亚边陲的小城市中,我毫无生活经验,对未来所要面对的环境也一无所知。

我从家门走进教室的门,又从教室走进友谊的圈子——读书,理想,大家志同道合,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后来进了监狱,那与世隔绝的监狱。我与生活的实际接触是在这儿,在乌拉尔山麓开始的。

这生活马上在我眼前展开了。我到达的第二天,省政府的门警就陪我去找住所。他把我领进一所宽敞的平房,我再三向他解释,我只要几间小屋子,最好不是整幢的,他还是非要我进屋不可。

主妇把我让到沙发上,听说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便问我在莫斯科见到卡勃里特先生没有?我回说,连这样的姓我都从未听说过。

“怎么,你没听到过卡勃里特?”老太婆说,又讲了他的名字和父名。“真的,少爷,他在这儿当过副省长呢。”

“可我九个月前已进了监狱,也许因此才没听到他。”我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