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六章(第2/5页)

莫斯科附近,在莫扎伊斯克大道和卡卢加大道之间,有一块不大的高地,它可以俯瞰全市,这就是麻雀山,我在青年时代初期的回忆中,已提到过这个地方。整个城市铺展在它的山麓下,从山顶眺望,是莫斯科最优美的风景之一。伊凡雷帝曾站在这里啼哭,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荡子,他望着他的首都怎样在他脚下燃烧;西尔韦斯特尔神父9来到他的面前,用严峻的语言把这位天才的恶魔改造了二十年。

拿破仑带着他的大军在山下迂回时,遭到了惨败,他的溃退便是从麻雀山麓开始的。

这是敌人到达的最远点,要建造纪念1812年的神庙,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吗?

但是这还太小,必须把整座山变成神庙的底层,环绕着通向河道的平野修建柱廊,然后在这三面由大自然环抱的地基上,建造第二层和第三层神庙,使三者结合成惊人的统一体。

维特贝格的神庙正如基督教的主要教理,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

神庙的底层是从山中凿出的,采取平行四边形,形状像棺材,这是身体;它的前面是雄伟的正门,几乎全由埃及式圆柱支撑;它隐没在山中,隐没在未经人工雕琢的粗野的自然景物中。神殿是用高大的埃特鲁利亚10枝形烛台照明的,日光只能从第二层神庙穿过透明的基督诞生图像,隐隐射进这里。这座地下圣堂将供奉1812年殉难的全体英雄,战死者在这里受到永恒的悼念,周围的墙壁上要刻满从统帅到士兵的所有姓名。

在这棺木和墓园上面,是形状像四臂等长的希腊式十字架的建筑,它构成神庙的第二层,是伸开双臂,迎接生活、苦难和辛劳的象征。通向它的柱廊饰有《旧约》人物的雕像,入口处站着先知们,他们在殿门外向人指点着一条他们未能行走的道路。这一层内部画着全部《福音书》的故事和使徒们的事迹。

它上面是第三层神庙的圆形建筑,这构成整个神庙的顶点和终结。这一层光线充足,是神庙的灵魂,肃穆宁静,它的环形设计表现了永恒的存在。这里没有塑像,没有浮雕,只是外面围绕着一圈由天使长组成的花环,上面是一个庞大的圆顶。

我现在仅凭记忆传达维特贝格的主要构思,他的设计是周密的,连最小的细节也考虑到了,而且处处遵循基督教神正论精神,又不违背建筑学上的优美原则。

这个奇特的人把一生精力都花在这设计上。十年受审期间,他心中仍只有它;在贫困潦倒的流放生活中,他依然每天挤出几个小时献给自己的神庙。这是他的生命,他不相信它不能建造;回忆,安慰,荣誉,一切都包含在艺术家的这些手稿中。

也许在受难者死后,将来会有另一个美术家用手拂去纸上的尘埃,怀着虔诚的心公布这份建筑师的蒙难录——一个强有力的生命曾为它苦闷,为它牺牲,这个生命虽然一度充满光明,后来却在皇帝和司务长、枢密官和奴才、大臣和事务员的摧残压迫下湮灭了。

这设计是完美的,惊人的,疯狂的,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才选中了它,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应该付诸实施。有人说,山负担不了这座神庙。我不相信。特别是如果我们想起美国和英国工程师的一切新技术,那种车行八分钟的隧道和链索桥等等。

米洛拉多维奇伯爵11向维特贝格建议,用整块花岗石制作神庙底层的粗大圆柱。有人向伯爵指出,从芬兰运来,运费非常昂贵。

“正因为这样,才要定购这些花岗石,”他答道,“如果莫斯科河边就有花岗岩采石场,它们造的柱子就不希罕了。”

米洛拉多维奇是军人,也是诗人,因此一般说来,他懂得诗的意境。宏伟的事物需要用宏伟的材料制作。

唯独大自然的伟大是不必付出代价的。

维特贝格的清白,有些人从未怀疑过,但是他们也攻击他,因为他的主要罪状是:他,一个没有经验的艺术家,对官场内幕一窍不通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占据主任委员的位置?他应该只担任建筑师的角色。这是毫无疑义的。

但坐在自己房间里提出这些责备是容易的。他正因为年轻,没有经验,正因为是个艺术家,才会接受这个职务;他接受是因为他的设计被采纳之后,他认为一切都很简单了;他接受是因为皇帝亲自向他提议,鼓励他,支持他。谁不会冲昏头脑呢?……那种清醒的、稳健的、有自制力的人,在哪里呢?即使有,他们也创造不出宏伟的设计图,也不可能叫“石头讲话”!

不言而喻,维特贝格遭到了一群骗子的包围,这些人把俄国看作交易所,把当官看作赚钱的买卖,把职务看作发财的捷径。不难理解,他们是在维特贝格脚下挖洞。但是要使他落进陷阱;永远爬不出来,单单盗窃还不够,还需要一些人的嫉妒,另一些人被伤害的虚荣心从旁协助。

维特贝格在委员会中的同事是:菲拉列特总主教,莫斯科总督,库什尼科夫枢密官;所有这些人一开始就因为与一个黄口小儿共事而愤愤不平,何况这小子还敢直抒己见,不留情面。

他们与其他人一起陷害他,污蔑他,最后又无动于衷地毁灭他的一生。

神秘主义大臣亚·尼·戈利岑公爵的下台,以及随之而来的亚历山大的去世,都促成了他的失败。

由于戈利岑大臣的免职,共济会,圣经会,路德派虔信主义教会,都失势了;它们本来炙手可热,在喀山以马格尼茨基12,在彼得堡以鲁尼奇13为代表,已发展到荒谬绝伦的地步,以致野蛮的迫害,疯狂的乱舞,歇斯底里的狂叫,闹得乌烟瘴气,无奇不有。

于是粗暴、野蛮、愚昧无知的东正教乘机抬头,占了上风。它由诺夫哥罗德修士大司祭福季带头传播,这个福季与奥尔洛娃伯爵夫人14有着某种亲密关系——当然不是肉体关系。著名的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掐死了彼得三世,女儿想为他超度亡灵,把叶卡捷琳娜从修道院没收的无数领地15,大部分赠给了福季和他的修道院,自己也疯疯癫癫,刻苦修行。

但是,不论彼得堡政府怎样更改立国的原则,怎样变换它的教义,有一点是始终不变、贯彻到底的,这就是不公正的压制和迫害。鲁尼奇们和马格尼茨基们的暴虐,现在落到了鲁尼奇们和马格尼茨基们本人身上。昨天圣经会还是道德和宗教的支柱,受到庇护和表彰,今天却关闭了,查封了,地位一落千丈,几乎与假金币差不多;《郇山通报》16昨天还被推荐给父亲们做家庭读物,现在变得比伏尔泰和狄德罗的著作更危险,遭到了查禁,它的发行人拉布津也被流放到了沃洛格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