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三章

1838年3月3日和5月9日1

上午我写信;写完后,我们坐下用膳。我没有吃,我们谁也不讲话,我心头沉重得受不了。这是四点多钟,七点钟马车就来了。明天午膳后他已在莫斯科,可是我……我的脉搏每分钟都越跳越快。

“您听着,”最后我对哥哥说,眼睛望着盘子,“您带我上莫斯科好吗?”

哥哥放下叉子,看看我,似乎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您把我当作仆人,带我通过城门,其他就不用您帮忙了,同意吗?”

“可是我……好吧,只是你以后……”

这已经太迟了,他的“好吧”深入了我的血液,我的脑髓。本来只是一闪而过的思想,现在变得根深蒂固了。

“这不必多谈,反正什么都可能发生——那么,您同意啦?”

“我没什么,真的愿意——只是……”

我从桌边跳了起来。

“您要走?”马特维问我,想说什么似的。

“要走。”我回答,口气那么坚决,他不敢再讲。“我后天回来,如果谁找我,你说我头痛,睡着,晚上在屋里点支蜡烛,现在把内衣和旅行包给我拿来。”

院子中响起了铃铛声。

“您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那么,动身吧。”

第二天午饭时候,铃声不再响了,车子停在凯切尔家门口。我吩咐叫他出来。一星期前,他从弗拉基米尔动身时我根本没打算上莫斯科,因此他见了我大吃一惊,开头说不出一句话,接着又哈哈大笑,但马上露出忧虑的神色,带我进屋。到了他的房间,他小心锁上门,问我道: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那你来干吗?”

“我不能待在弗拉基米尔,我想见见纳塔利娅——这便是一切,你必须为我安排一下,马上行动,因为明天我一定得回去。”

凯切尔看着我的眼睛,高高扬起了眉毛。

“真是胡闹,鬼知道这算什么,毫无必要,什么也没准备便到了这儿。你写过信,约过时间吗?”

“没有。”

“好家伙,老弟,叫我把你怎么办?简直糟透了,这是心血来潮!”

“问题在于现在不能浪费一分钟时间,必须马上想个办法才成。”

“你是傻瓜,”凯切尔斩钉截铁地说,眉毛扬得更高了,“我但愿你什么也干不成,我宁可这样,好给你一个教训。”

“如果我给逮住,这教训就会终生难忘了。听着,天一黑,我们就上公爵夫人家,你把仆人叫一个到街上来,至于叫谁,回头我会告诉你——嗯,这以后我们再相机行事。行不行?”

“好吧,没法子,就这么办吧,但我还是宁愿你不成功!为什么你昨天不写信给我?”凯切尔神气活现地戴上宽边呢帽,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披上了红衬里的黑斗篷。

“嗨,你这家伙,唠唠叨叨的!”我一边出门一边说。凯切尔还是笑个不住,反复嘀咕道:“难道这不滑稽?信也不写便跑来了,真是糟糕。”

我不能睡在凯切尔家,他住得太远,而且这一天他母亲有客人。我与他一起去找一个骠骑兵军官。凯切尔知道他为人正直,平时不问政治,因此没有警察监视。军官蓄着唇髭,我们进屋时,他正在吃饭;凯切尔讲了原委,军官给我斟了一杯红葡萄酒作答,感谢我们的信任,然后带我上他的卧室,卧室里挂满了马鞍和鞍韂,使人觉得他仿佛是睡在马背上的。

“这个房间给您用,”他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您。”

然后他把勤务兵叫来,那也是个骠骑兵。他吩咐他,不论是谁,不论在什么借口下,一律不准放进房间。我又有了士兵守卫,不同的是在克鲁季茨,宪兵把我与整个世界隔开,在这里是骠骑兵把整个世界与我隔开。

等天完全黑以后,我和凯切尔出发了。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重又见到了那些熟悉而亲切的街道、地点、房屋,那阔别了四年的一切……铁匠铺桥,特维尔林荫大道……这是奥加辽夫的住宅,屋上竖起了一个大纹章,它已换了主人;我们少年时一起住过的底层,现在开了一家成衣铺……这是波瓦尔大街——我的呼吸急促了,在顶楼上,拐角的窗子里,点着一支蜡烛,这是她的房间,她在给我写信,她在想我,烛光明晃晃的,那么欢乐,它是为我点的

我们正在考虑,怎样叫人传话,公爵夫人的一个年轻仆人正好迎面跑来。

“阿尔卡季。”我走到他身边叫他。他认不出我,我又道:“怎么,你连自己人也不认识了?”

“啊,这是您?”他失声叫道。

我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说道:

“我这儿有封信,不知你肯不肯帮忙,立刻递一下,越快越好,通过萨莎或科斯坚卡2,明白吗?我们在转弯的小巷子里等回音。你不能对任何人漏出半句话,说你在莫斯科见过我。”

“您放心,我马上一切照办。”阿尔卡季回答,快步跑进了屋子。

我们在小巷里来回走了大约半小时,便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婆子匆匆忙忙、东张西望地来了,这就是那个在1812年为我向法国兵讨面包的勇敢使女,我们从小叫她科斯坚卡。老婆子双手捧住我的脸亲吻。

“那么你终于飞来啦,”她说,“唉,你这大胆的小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安生啊,这么胡闹,把小姐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晕倒。”

“回信呢,有没有带来?”

“有,有,瞧,好急的性子!”她给了我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用颤抖的手写的几个铅笔字:“我的天,难道这是真的——你在这里?明早五点多我等你,真不能相信!难道这不是梦吗?”

骠骑兵重又把我交给了勤务兵保护。到了五点半,我已靠在路灯柱子上等凯切尔,他已从边门溜进公爵夫人家。我不想谈我靠在柱子上等待时心情的变化,这纯粹是内心的活动,是无法描摹的。

凯切尔向我挥手。我走向边门,一个已经长大的小厮陪我进屋,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我到了前室,从前我曾打着哈欠走进这里,现在却准备跪下去吻每一块地板了。阿尔卡季把我领进客厅后走了。我疲惫不堪,倒在沙发上,心突突乱跳,头脑发痛,而且很害怕。我拖长了叙述,好让这些回忆多逗留一会儿,虽然我看到,文字并不足以表达它们。

她进来了,穿着一身素白衣服,显得光彩夺目,十分美丽。三年的离别,斗争的经历,使她的容貌和表情变得成熟了。

“这是你。”她说,声音平静而亲切。

我们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