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2/9页)

“可是他们讲话算数吗?”

“您老尽管放心,这些人是靠得住的,他们得了好处,决不会不履行义务,这是人格问题。”校对回答,口气显得十分委屈,以致我不得不再增加一些酬金,表示歉意。

我的钱征服了他,他大讲起来:

“贵族铨叙局从前有一个秘书,真了不起,您可能听到过他,此公捞钱毫无顾忌,可从来未曾失事。一天,外省一位官员到局里托他办事,临走时偷偷从帽子下抽出一张灰票子9塞给他。秘书对他道:‘何必这么秘密啊,这又不是情书,偷偷摸摸干啥?一张灰票子,让其他求情的人看到更好,这可以鼓励他们,因为他们看到,我拿了两百卢布,但没有白拿,事情圆满解决了。’于是他把钞票摊开,折叠整齐,放进坎肩口袋。”

校对讲得不错,秘书忠实履行了责任。

我是怀着近乎憎恨的心情离开彼得堡的。然而没有办法,我还是得迁移到这个令人不快的城市中居住。

我任职时间不长,又千方百计逃避工作,因此对这个衙门没多少话好讲。内务部的办公厅与维亚特卡省的办公厅相比,差别不过如干净靴子之与肮脏靴子一样:皮质相同,鞋底相同,只是前者擦得亮晶晶的,后者却沾满污泥。我在这儿没见到酗酒的官员,也没见到为一份证件索取二十戈比的事,但总觉得,在他们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同样卑鄙、阴暗、浅薄、贪婪和怯懦的灵魂,相比之下,我那位维亚特卡的科长10还更像一个人。看到这些新同事,我不禁想起,那位科长有一次在省土地丈量员的宴会上喝得兴致勃勃,拿起吉他弹舞曲,最后终于忍不住,一边弹吉他,一边一跃而起,蹲下两腿跳起舞来。这些家伙却从来不会对任何事着迷,他们的血是冷的,酒不会冲昏他们的头脑。他们可以在舞蹈课上与德国妞儿跳法国的卡德里尔舞,扮演失恋的痛苦,吟诵季莫费耶夫和库科利尼克11的诗句……他们是外交家、贵族和曼弗雷德12。遗憾的是,哪怕达什科夫大臣13也无法叫这些恰尔德·哈罗尔德14们戒除在戏院,在教堂,在一切地方,向长官立正鞠躬的习惯。

彼得堡人嘲笑莫斯科人的装束,看不惯那种轻便短上衣和鸭舌帽,长头发和平民化的小胡子。莫斯科确实是非官方城市,有些不受约束,不守规矩,但这是优点或是缺点,还不能下定论。千篇一律,缺乏变化,缺乏个性,没有例外和特色,形式上的绝对统一,外表上的彻底整齐——这一切只有在最不合人情的场合,在兵营中,才能获得高度发展。制服和单调统一,是专制政体的癖好。时装式样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彼得堡那样得到严格遵守,一丝不苟,这证明我们的修养还那么幼稚,我们的衣衫是别人的。欧洲人是穿衣服,我们是化装,因此总担心袖子太宽,领圈太窄。在巴黎,人们只担心穿得不雅致,在伦敦,人们只担心受凉,在意大利,人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如果我们那些衣服千篇一律、钮子扣得紧紧的时髦绅士,排队走过涅瓦大街,英国人见了一定以为是一队警察呢。

我每次都是耐着性子走进部里的。办公厅主任卡·卡·冯·波尔,出生在希乌马岛15,是摩拉维亚兄弟会16成员;这个萎靡不振的好好先生使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虔诚的宗教气氛中。科长们挟了公文夹跑来跑去,忙忙碌碌,对股长总是不满。股长们成天伏案书写,还是写不完那些公文;他们的前途就是终老在这位置上——最低限度,如无特别幸运的机会,得坐上二十来年。收发室一个公务员干了三十三年,天天登记公函,收发文件。

我的“文学习作”使我在这儿也叨了光,获得了某种优待。科长知道我对其他事一无所长,便派我编写汇报,把各省各地的报告归纳汇总。上司的先见之明,使他们认为必须对未来的结论事先提供一些指导,免得数字与事实妨碍了要求。例如,对一份汇报定了这么一个框框:“根据罪行的数目及性质(虽然它们的数目和性质还不知道)分析,可见地方当局为提高民众道德,励精图治,已取得显著成效。”

命运和本肯多夫伯爵救了我,免了我参与制造假报告的工作。这原委我记在下面。

12月初,早晨九时,马特维报告说,警察所长要见我。我猜不透,是什么事劳驾他光临我的家,只得请他进屋。他给我看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于上午十时前往皇上办公厅第三厅一谈。”

“很好,”我回答,“这是在链子桥附近?”

“不必费心,我的雪橇在下面,我送您去。”

我想事情不太妙,心里很紧张。

我走进卧室。我的妻抱着孩子坐在那儿,孩子病了好久,刚开始复原。

“警察来干什么?”她问。

“不知道,可能有点小事,我得跟他走一趟……你不用担心。”

我的妻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面色变了,仿佛乌云遮没了她的脸。她把孩子递给我吻别。

这时我才体会到,任何打击对成家的人总是沉重得多,因为承受打击的不仅他一人,他得为大家痛苦,也为大家的痛苦责备自己。

克制、忍耐和隐藏这种感情是可能的,但要知道,这代价也不小,我走出家门时,真是悲痛欲绝。六年前,我随警察局长米勒前往普列契斯钦警察所时,可不是这样的。

车子过了链子桥和夏园,拐向一幢房子,它本来属于科丘别伊家,现在尼古拉建立的世俗宗教裁判所就设在旁边一排房子里。我们的马车停在后门口;凡是从后门进去的人,不是都能出来的,有时即使出来,也是为了消失在西伯利亚,或者死在阿列克谢耶夫堡垒17中。我走过各种大大小小的院子,最后才到达办公厅,尽管有警官陪同,我还是被宪兵拦住了;他叫一个官员出来验看公文,然后把警官留在走廊内,让我跟官员入内。我被带到主任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大桌子,桌旁放着几把沙发椅。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头发花白,脸色阴险,孤零零地坐在桌后。他故意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把一份公文看完之后,才起身向我走来。他胸前挂着一枚宝星勋章,我由此断定,这是宪兵机关的一个特务头子。

“您见过杜贝尔特将军18吗?”

“还没有。”

他沉默片刻,并不看我,皱起眉头,露出阴森的脸色,用一种嘶哑的嗓音(这种嗓音使我不寒而栗,想起莫斯科审讯委员会小戈利岑那种神经质的叫嚣)问道:

“您获得批准来京,大概还不太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