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五章(第4/6页)

“请陪审员们上庭!”坎贝尔说。

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了,我向周围看看,人们的脸色变了,显得更苍白,更紧张,眼睛睁得大大的,妇女们在哆嗦。在这片沉寂中,在这黑压压的人群面前,照例的几句问话和宣誓都变得异常庄严。贝尔纳把两手合抱在胸前,安详地站着,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他的态度都很平静)。

坎贝尔用轻轻的、清晰的声音问道:

“陪审员已取得一致意见,选出一人代表陪审员发言了吧,他是谁?”

选出的是城区的一个不太富裕的成衣师。

他宣誓以后,坎贝尔站直身子对他说,法庭等待着陪审员的裁决;这时我的心在收缩,呼吸也几乎停止了。

“……在上帝和被告面前……我们宣布,被控参与1月12日对拿破仑的行刺事件,犯了杀人罪的医生西蒙·贝尔纳,”他提高了嗓音,继续道:“无罪!”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出现了一阵起伏不定的喘息声,接着是疯狂的叫喊声,响亮的鼓掌声,雷鸣一般的欢呼声……女士们在挥手帕,律师们跳上了自己的座位,男人们涨红了脸,眼泪淌下了脸颊,人们用战栗的声音在呐喊:“乌拉,乌拉!”过了两分钟,法官们对这种喧闹表示了不满,命令庭丁恢复肃静,两三个人无能为力地挥动着短棍,张开了嘴巴,但吵闹声没有停止,也没减少。坎贝尔退出法庭,他的同事们跟在他后面。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呼喊和喧闹声继续着。陪审员们胜利了。

我走到被告席祝贺贝尔纳,想与他握手,但不论他怎么俯下身子,我怎么伸直胳臂,我的手还是够不到他的手。两个穿大褂戴假发的陌生律师突然对我说:“站在那儿,等一下!”不等我回答,他们便抓住我把我举了起来,使我可以与他握手。

喊声刚才平静一些,突然一股声浪扑向墙壁,排山倒海似的冲进了所有的窗户和门口,这是从楼梯上,从过道里发出的呐喊声,然后它又像潮水一般退却,接着再度高涨,不断扩大,泛滥、终于汇集成了一片嗡嗡不绝的欢呼的浪潮,这是人民的声音。

坎贝尔又走上审判席,宣布贝尔纳无罪开释,然后在“法官同僚们”的簇拥下离开了法庭。我也走了。这是那种罕见的时刻之一,这时人们对群众感到依依不舍,感到亲切可爱……这次裁决,这种欢乐,抵消了英国的多少过错啊!

我走出大门,街上挤满了人。

一个运煤工人刚从旁边的胡同出来,看了看人群,问道:

“结束了?”

“是的。”

“怎么样?”

“无罪。”

运煤工人放下煤车的缰绳,摘下大帽檐朝后的皮帽把它抛到空中,用疯狂的声音大喊:“乌拉,乌拉!”群众又一次发出了欢呼。

这时,陪审员们在警察的护卫下,从老贝利门口出来了。人们纷纷摘下帽子迎接他们,不断发出赞美的呼喊。不用警察给他们开路,人群自动让开了。陪审员们向舰队街的饭店走去,群众跟在后面,人越聚越多,他们经过时,不断有人欢呼,挥帽子。

这是在五点多钟,到了七点钟,曼彻斯特、纽卡斯尔、利物浦等地都得到了消息,工人捧着鲜花走上了街头,向居民们报告喜讯:贝尔纳已获得自由。这消息是他们的熟人用电报通知他们的;从四点起人们已等在电报局里了。

英国就是这样庆祝自己的自由所获得的新胜利!

帕默斯顿为阴谋法案下了台,德比内阁又在贝尔纳一案中败北,这样,政府策划的反对两本小册子的诉讼已变得难以成立。如果贝尔纳被定了罪,判了绞刑或流放二十年,社会舆论仍保持平静的话,那么为了使牺牲功德圆满,把两三个出版界的以撒30送上祭台就不费吹灰之力了。法国间谍已磨刀霍霍,准备向其他小册子,包括马志尼的《公开信》31,开刀了。

但是贝尔纳被无罪释放了,不仅如此,陪审员们受到的热烈欢呼,老贝利的兴奋场面,全英国的欢乐浪潮,都不是成功的预兆。小册子的案件移交给了高等法院。

这是想给被告定罪的最后一次尝试。老贝利的陪审员看来并不可靠,城区的居民对自己的权利寸步不让,传统上就带有反对派色彩,自然不能信任;高等法院的陪审员却来自伦敦西区,大部分是富裕的商人,他们严格维护社会秩序,遵守赢利的传统精神。但是在成衣师的裁决之后,对这个陪审团看来也不容乐观。

何况伦敦和全国的新闻界,除了几份官办报纸以外,不分党派,一致反对侵犯出版自由的诉讼案件。人们召开了大会,组成了委员会,并开始募集捐款,万一政府得手,出版人被判了刑,可以支付罚金和诉讼费用;他们还起草了抗议信和请愿书。

案件一天天变得难办和棘手了。法国穿上茜红色大灯笼裤,稍稍歪戴着军帽32,从海峡对岸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件卫护它的君主的案件将如何结束。贝尔纳的无罪释放深深激怒了它,它从剑鞘中拔出了双锋宝剑,像小班长33那么骂骂咧咧的。

心情变得更沉重,

烦恼也加深了……34

资本露出苍白的银色的脸望着政府,政府像镜子一样反映出资本的恐慌。但是这一切都不在坎贝尔的话下,司法权威不受尘世的制约。它只知道,违反出版自由的案件,背离了整个民族精神,严厉的判决只能使他们大失人心,引起强烈的抗议。他们的唯一办法便是判处微不足道的惩罚:一文钱的罚款,或者一天的监禁……可是法国歪戴着军帽,势必把这样的判决当作是对它的人身侮辱。

何况万一陪审团裁决特鲁勒夫和霍尔热夫斯基无罪,那就更糟,政府势必为此承担全部责任:它为什么不命令伦敦市长或警察局,从秘密警察,至少从“秩序之友”中挑选陪审员……到那时,接着便是:

鼓手们!鼓手们!他们已从远处发出警报……

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女王的内阁和法官们了如指掌,也许,如果在英国可以实行英国人所说的“苦迭打”,法国人所说的“政变”35,他们也愿意如法炮制,然而那位工于心计、实力雄厚、无懈可击、既年轻又老练的帕默斯顿的前车之鉴记忆犹新……

天呀,作个成熟的国家的君主

这个任务多么繁重!36

开庭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我们的博特金37特地到高等法院找了一个警察,给了他五先令,要他明天带他入内。博特金得意扬扬,搓搓手,他以为我们一定找不到座位,或者会被拦在门外。有一点他没有估计到,高等法院根本没有门,只有一个大拱道。我比坎贝尔早到一个钟头,那时人还不多,我找了一个很好的座位。过了二十分钟,我看到博特金来了,他东张西望,有些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