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十章(第2/13页)

晚上九时,我到了考斯,知道布鲁克大厦很远,我定了一辆次日早上的马车便到海边去了。这是1864年第一个温暖的傍晚。海上风平浪静,水波在懒洋洋地嬉戏,滚动,有的地方闪动着时隐时现的磷光;我心旷神怡,呼吸着海水咸咸的蒸汽,它像干草的香味一样叫我喜悦。远处飘来了音乐声,不知在哪个俱乐部或酒吧间里有人跳舞,一切显得明朗,欢乐。

然而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打开窗户时,英国又让我想起了它原来的面貌:我看到的不再是海湾和天空、陆地和遥远的原野,而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蒙蒙的景色;雨正从灰色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似乎带着英国人的顽强精神在向你宣称:“如果你以为我会停止,那么你错了,我不会停止。”七时,我便在这样的心情中前往布鲁克大厦。

英国的仆人头脑迟钝,缺乏礼貌,我不想跟他们多纠缠,写了一张条子给加里波第的秘书格尔卓尼18。格尔卓尼把我带进自己屋里,便去向加里波第通报。接着我听到了手杖打在地板上的笃笃声和说话声:“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跑进走廊。加里波第站在我面前,开朗、亲切地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伸出双手,说道:“看到您太高兴了,您依旧精力饱满,身体健康,还在工作!”他拥抱了我,“您喜欢上哪儿?这是格尔卓尼的房间,您要上我屋里,还是留在这儿?”他一边问我,一边坐下了。

现在轮到我端详他了。

他的装束正像你从无数照片、画像和雕塑上看到的一样:穿一件红羊毛衫,上面罩一件外套,胸口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扣得紧紧的,他围着围巾,但不是围在脖子上,而是披在双肩上,与水手们一样,在胸前挽了个结。这一切对他非常合适,尤其是那件外套。

在这十年中,他的变化比我想象的少得多。他的画像和照片没有一张没有走样,在那里他显得老一些,黑一些,主要是都不能充分表现他脸上的神情。但正是这种神情流露了他的全部秘密——这不仅在于他的脸色,而且来自他本人,他的力量,那吸引人的、献出了一切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周围的一切服从他的意志……不论那是什么,也不论那范围是大是小:是尼斯的一伙渔夫,海上的一群水手,蒙得维的亚的一支游击队,意大利的志愿军,还是各国的人民群众和地球上的整个区域。

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不规则的,与其说像意大利人,不如说带有斯拉夫色彩;它们生动,充满着无限的仁慈、爱和人们通常所说的bienveillance(我用了一个法文字,因为“善意”这个词在我们的前厅和衙门中用得太滥了,意义已遭到歪曲,变得庸俗了)。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也带有这种意味,它们都显得这么单纯,这么出自内心,只要一个人不是别有用意,也没有从哪一个政府领取津贴,一般说来没有什么需要提防的,那么他一定会喜欢他。

但是单单仁慈不足以概括他的性格,也不足以说明他的表情;除了善良和动人以外,还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力量和一种自我反省的活动,那种沉思的、无限悲伤的心理状态。这忧郁而凄凉的情绪是我以前在他身上没有看到过的。

谈话有时中断了;像乌云飘过海上一样,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些思索的阴影,那是由于他肩负着人们的命运,因而感到畏惧,还是由于人民对他的神化,他已无法制止,因而感到惶惑?或者是由于他看到了这么多的变节,这么多的堕落,这么多软弱的人以后,内心出现的怀疑?或者是对伟大的向往?但最后这一点我想不是的——他的个人早已融化在事业中。

我相信,在历史的使命面前,奥尔良姑娘19的脸上,莱顿的约翰20的脸上,一定也出现过这种痛苦的表情——他们是属于人民的,尽管自然的感觉,或者不如说预感,在我们身上已濒于消失,但在人民中间仍很强大。他们的信念中含有宿命论因素,而宿命论本身便是无限忧伤的。“愿你的旨意得到实现。”西斯廷圣母21脸上的每一条线条都这么说。“愿你的旨意得到实现。”她的儿子22,那个平民和救主在橄榄山上忧郁地祈祷时也这么说。

……加里波第想起了1854年他在伦敦时,由于时间太迟不能回西印度码头,在我家中过夜的各种细节,我向他提起了这天他怎样与我的儿子一起散步,在卡尔德西那里拍了照给我留作纪念,我们怎样在美国领事馆与布坎南一起吃饭,这次宴会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实际上没有多大意义。23

“我必须向您表示忏悔,因为我这么匆匆忙忙赶来找您不是没有目的的,”我最后对他说,“我担心您周围的气氛太像英国,也就是说雾太重,使您看不清一出戏的幕后机关,而这出戏目前正在议会中演得有声有色……您越往前走,雾也会越浓。您想听我讲吗?”

“讲下去,讲下去,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向他谈了议会的辩论,报纸的叫嚣,对马志尼的荒谬攻击,以及斯坦斯菲尔德遭到的迫害。

“请注意,”我又说,“在斯坦斯菲尔德这件事中,托利党和它的同谋者要对付的不仅是革命(他们把马志尼与革命混为一谈),也不仅是帕默斯顿内阁,不仅这些,他们仇视靠自己的才能、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在相当年轻的时候便当上海军大臣的人,一个不是出身贵族,也与贵族没有联系的人24。对您,他们这时还不敢直接发动攻击,但是您不妨瞧瞧,他们谈论您的时候多么没有礼貌。昨天我在考斯买了一份刚出版的《旗帜晚报》,在到这儿的路上我看了一下,您瞧:‘我们相信,加里波第会了解,英国对他的热情款待使他承担了一种责任,那就是不再与他以前的同志发生联系,同时明白应该有一定分寸,不宜前往瑟洛广场35号25。’如果您不这么办,那么他们已有言在先,到时候可别怪他们不客气。”

“关于这阴谋,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加里波第说,“当然,我要访问的第一批人中,就包括斯坦斯菲尔德在内。”

“您应该怎么做,您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想让您透过迷雾看到这阴谋的丑恶面貌。”

加里波第站了起来,我想他希望结束会晤了,便准备与他告别。

“不,不,现在上我屋里去。”他说,我们一起走去。

他的脚相当跛,但总的说来,他的身体还是胜利地通过了精神上和外科手术上的种种考验。

他的衣服,我再说一遍,对他显得非常合适,非常优雅,在他身上没有一点职业军人或资产阶级的气息,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自然。他这种衣着上落落大方、毫不做作的样子,使客厅中的窃窃私议和委婉揶揄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在全欧洲,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那么泰然自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