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4/12页)

我不能沉默,对一个堂倌(不是那只老鹰,是另一个)说道:

“您看见没有?”

“怎么没看见,他们都是俄国人。”

3.在阿尔卑斯山那边

意大利城市建筑的纪念碑性质,与它们的荒凉面貌,终于使人生厌了。现代人在那里感到不自在,仿佛坐在戏院中不舒适的包厢里,观看舞台上雄伟的布景。

那里的生活并不平衡,也不单纯和便利。调子是高昂的,一切都像在朗诵,而且是意大利人的朗诵(凡是听过朗诵但丁作品的,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显得不自然,仿佛莫斯科的哲学家或德国渊博的艺术家在刺刺不休;一切都似乎站在高不可攀的顶点俯视着你。这种人为的紧张与从容自若是不相容的,好像随时会出现一场辩论和道德说教。长年累月的高昂情绪令人厌倦和烦躁。

人并不希望永远惊叹,永远精神兴奋,也不希望老是用道德标准衡量一切,老是感动,思想老是飞往遥远的过去,可是意大利却要人停留在最高的音域中,总是提醒大家,它的街道不是普通的街道,而是名胜古迹,它的广场也不仅仅供人走路,它们是供人研究的。

同时,意大利特别美好而伟大的一切(也许到处如此)都是接近疯狂和荒谬的——至少令人想起童年时代……西尼奥拉广场20,这是佛罗伦萨人民的童年时代——米开朗琪罗老爹和切利尼大叔赐予它的大理石和青铜玩具,21都被它随意排列在广场上,那里曾多次流血,决定它的命运——然而这与大卫或珀尔修斯都毫无关系……这里有一座水上城市,梅花鲈和河鲈可以在它的大街上畅游……也有一座山洞岩石构成的城市,人们必须像潮虫或蜥蜴那样,在狭窄的峡底,在迂回曲折的宫殿似的悬崖峭壁中间爬行和走动……这里还有一个大理石的别洛韦原始森林22。谁的头脑能够想象那个被称作米兰大教堂23的石造大森林,那个钟乳石的山岭?谁又敢实施疯狂的建筑师的这种梦想?……谁又肯为它花那么多钱,那计算不清的钱!

人们总是为不必要的事物耗费精力。对他们说来,最宝贵的便是他们幻想的目标。这比活命的面包,比个人的私利更重要。利己主义和人道精神一样,是需要培养的。幻想对人的吸引力却不需要培养,不需要理性的帮助。信仰的时代是奇迹的时代。

一个较新、较少历史性和装饰性的城市是都灵。

“它给人的印象好比一篇散文。”

是的,然而生活在这里比较轻松,因为这只是一个城市,不是靠回顾自己的历史存在的,它是为日常生活,为现实存在的,它的街道不是考古博物馆,不能随时给我们提供死亡的纪念物;但是看到那些勤劳的居民,看到他们像阿尔卑斯山的空气一样严峻的表情,你便会发觉,这些人比佛罗伦萨人,比威尼斯人更坚毅强壮,也许还比热那亚人更富于生命力。

不过我不太了解热那亚人。这些人是很难看清楚的,他们在你眼前总是一闪而过,他们总是在奔波,忙碌,跑东跑西,匆匆忙忙。通往海边的巷子里人们熙熙攘攘,但是待在那儿的不是热那亚人,这是在世界各地海洋上航行的水手、轮机长和船长。铃声从这儿那儿响起,开航了!开航了!于是一部分人群开始蠕动,有的在装货,有的在卸货。

4.再谈德国人

……倾盆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不能出门,又不想工作……一家书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海涅通信集》,两卷。这是救星。我买了书,一直读到天放晴为止。

从海涅写信给摩泽尔24、伊默尔曼25和瓦恩哈根26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

奇怪的是,从1848年以后,尽管我们总是后退,总是让步,抛弃了一切,蜷缩在一边,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变化。我们更接近了地面,站得低了一些,也就是站得更稳了,地也犁得更深了,工作不那么动人,那么光辉,但也许正因为这样,这才是真正的工作。反动阵营的堂吉诃德们捅破了我们不少个气球,氢气像烟一般飘走了,飞艇坠落了。我们不再充当上帝的天使,弹着五弦琴,唱着预言之歌,在天空中飞翔,而是攀附在树木和屋顶上,尽量靠近大地母亲的怀抱。

“青年德意志”从自己“美好的高处”,在理论上解放祖国,在纯理性和艺术的范围内跟传统和偏见的世界决裂的时代,而今安在哉?海涅不喜欢这个光辉灿烂、寒冷彻骨的山顶,尽管歌德到了老年曾在那儿做过庄严的美梦,那不太和谐的、但聪明绝顶的梦——《浮士德》第二部。然而海涅并没有走出书籍的圈子,他所接触的依然是学者的讲堂,文人的集会,报刊的园地和它们之间的闲谈和争吵,以及那些表现为柯达或霍夫曼和卡佩的出版界的夏洛克们27,语文学界的格丁根长老们28,哈雷或波恩的司法界大主教们。不论海涅还是他的小圈子都不了解人民,人民也不了解他们。这块洼地上的苦难和欢乐都从未上升到那个山顶——要使他们了解来自现代人类沼泽的呻吟,还必须让它们穿上拉丁文的服装,通过格拉古兄弟29和罗马无产阶级的中介,才能办到。

作为高等社会的学士,他们有时也会走进生活,像浮士德一样从小酒店开始,也像他一样,始终保持着学者的否定精神,但这种否定精神的内省性质使他们不能简单地看待和观察世界,就像浮士德所经历的那样。正因为如此,他们马上从生活的源泉又退回了历史的源泉,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从事的不仅不是行动,而且不是科学,毋宁说主要只是学艺和文化。

海涅有时也反对档案气息和分析乐趣,需要某种不同的东西,但他的书信仍然是典型的德国书信,它属于德国那个从贝蒂娜孩子30开始,而以犹太女子拉埃尔31为终点的时期。我们在他的书信中遇到热烈迸发的犹太精神时,便能呼吸到比较清新的气息,这时海涅是真正热情洋溢的人,但是他的情绪马上冷却了,犹太精神也马上淡薄了,而且由于自己这种绝非毫无私心的转变,他还对它十分恼火。

1830年的革命,以及海涅后来的迁居巴黎,对他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欢呼道:“潘神死了!”32随即赶往那里,那个我曾经同样狂热地奔赴的地方——巴黎;他希望看到“伟大的人民”,“骑在灰色马上往来奔驰的头发斑白的拉斐德”33。但是文学立即占了上风,他的信从里到外充满了文学的废话和个人的好恶,它们又与对命运、健康、精力和抑郁心境的埋怨交织在一起,从这中间流露了充满牢骚不平的自尊心。在这里海涅也采取了虚假的音调。那种夸大做作的波拿巴主义辞藻变得这么讨厌,与衣冠楚楚的汉堡犹太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广场上听到人民的呼声时发出的惶惶不安的叫嚣同样讨厌。他不能接受不是在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书斋中,或者瓦恩哈根·冯·恩泽(他称他为精美的瓷器)的沙龙中举行的工人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