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桅顶瞭望(第2/2页)

不过,即使我们南方捕鲸者无法像斯利特船长和格陵兰捕鲸者那样舒服地栖息在高处,但是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漂浮在魅力十足的海域,其反差极大的宁静晴朗大大抵消了这种劣势。举例来说,我习惯闲逛一般悠闲地攀登索具,在顶上歇一歇,和奎奎格或是随便哪个下班的人聊上一会儿,然后继续上去一点,把一条腿懒洋洋地搭在中桅帆桁上,先观赏一番水上牧场的风景,这才登上我最后的目的地。

在这里让我敞开心胸,坦白地承认,我对自己的守望工作实在有点不满。整个大千世界的问题在我心中翻涌,叫我怎能——孤身独处于一个如此让人思绪联翩的高度——轻松地坚守职责,遵守所有捕鲸船长期不变的命令,“密切注意,随时呼叫。”

我在这里要恳切地提醒你们,楠塔基特的船东们!在你们这个需要警觉性的捕鲸行当,千万当心,不要招收那些细眉凹眼的小伙子,他们喜欢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他们上船时脑子里装的是哲学家裴多,而不是数学家鲍迪奇。我说,要当心所有这样的人。要猎到鲸鱼,你得先发现它们;而这眼窝凹陷的小柏拉图会拖着你绕地球转上十圈,也不会让你的鲸油多上一品托。这些忠告绝非毫无用处。因为现今的捕鲸业成了许多浪漫、忧郁、心不在焉的年轻人的避难所,他们厌倦了尘世间的愁苦劳烦,一心想在焦油和鲸脂中寻找乐趣。恰尔德·哈罗德自己就经常栖身在某艘倒霉失望的捕鲸船的桅顶,用郁郁寡欢的腔调凄声叫喊:

滚滚向前,你这深沉的暗蓝色的海洋,向前!

有万条捕鲸船横扫你的全境,却徒劳无功。

录用这些心不在焉的年轻哲学家上船工作的船长们,往往会责备他们对航行的“兴趣”不够浓厚,半明半暗地提醒他们,他们已然无可救药,雄心尽失,在他们隐秘的灵魂深处,他们宁可看不到大鲸才好。可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年轻的柏拉图主义者总是认为他们的视觉有缺陷,他们是近视眼,那么,滥用视觉神经又有何用呢?他们把自己的观剧镜留在家里了。

“嘿,你这个猴子,”一名标枪手对这样一个小伙子说,“我们巡航都快三年了,可你还没有发现过一头鲸鱼。只要你在桅顶上,鲸鱼就和鸡的牙齿一样稀罕。”也许的确很稀罕,也许在遥远的天边多得成群。但是,这种鸦片般让人倦怠茫然的不自觉的幻想,随着思想与海浪的节奏逐渐融合,终于将这心不在焉的年轻人催眠了,失去了本性,把脚下神秘的海洋当成了弥漫在人性与自然中的那蔚蓝无底的灵魂的可见形象;而每一个规避着他的半隐半现、一掠而过的美丽奇异的东西;每一个难以识别的形体那逐渐升起、朦胧可辨的鳍,在他看来,都是在人类灵魂中不断闪现、难以捉摸的那些思想的化身。就在这种着了魔的心境中,你的精神逐渐落潮,回到它的来处,在时空中弥散开去,就像泛神论者克雷默抛撒的骨灰,最后成了环绕地球的每一处海岸的一部分。

现在,除了一艘轻轻摇晃的船赋予你的摇晃不定的生命,你没有生命;船的生命借自于大海;大海的生命借自于上帝神秘难测的潮汐。可是,当这睡眠,这幻梦将你笼罩,你的手或脚要是稍微挪动一下,你的双手彻底松开,你就会在惊恐中恢复自己的本性。你就盘旋在笛卡尔的涡流之上了。而也许,恰当正午,又是响晴的天气,你便随着一声半带窒息的尖叫,穿过透明的空气,坠入夏天的海洋,再也没有浮上来。好好留神吧,你们这些泛神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