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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晓荷因为抵制高亦陀而特别和她表示亲密,她并没想出他的本意来;她的所作所为是无可批评的。她以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认君臣之兴,又恢复夫妻之爱;她开始向桐芳总攻。

这次的对桐芳攻击,与从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从前,她的武器只是叫骂吵闹。这样的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儿,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锐利一点。现在,她是所长,她能指挥窑子里的鱼兵虾将作战。有权的才会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风。她本来想把桐芳赶出门去就算了,可是越来越狠,她决定把桐芳赶到窑子里去。一旦桐芳到了那里,大赤包会指派鱼兵虾将监视着她,教她永远困在那里。把仇敌随便的打倒,还不如把仇敌按着计划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那么痛快;她看准了窑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狱。

大赤包不常到办公处去,因为有一次她刚到妓女检查所的门口,就有两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大声的叫她老鸨子。她追过去要打他们,他们跑得很快,而且一边跑一边又补上好几声老鸨子。她很想把门外的牌子换一换,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儿。可是,机关的名称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严。有什么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来请她过目;至于经常的事务,她可以放心的由职员们代办,因为职员们都清一色的换上了她的娘家的人;他们既是她的亲戚,向来知道她的厉害,现在又作了她的属员,就更不敢不好好的效力。

决定了在家里办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丰曾经要住的小屋里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为第三号客厅。北屋的客厅是第一号,高第的卧室是第二号。凡是贵客,与头等妓女,都在第一号客厅由她自己接见。这么一来,冠家便每天都贵客盈门,因为贵客们顺便的就打了茶围。第二号客厅是给中等的亲友,与二等妓女预备着的,由高第代为招待。穷的亲友与三等妓女都到第三号客厅去,桐芳代为张罗茶水什么的。一号和二号客厅里,永远摆着牌桌。麻雀,扑克,押宝,牌九,都随客人的便;玩的时间与赌的大小,也全无限制。无论玩什么,一律抽头儿。头儿抽得很大,因为高贵的香烟一开就是十来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烟;开水是昼夜不断,高等的香片与龙井随客人招呼,马上就沏好。“便饭”每天要开四五桌,客人虽多,可是酒饭依然保持着冠家的水准。热毛巾每隔三五分钟由漂亮的小老妈递送一次;毛巾都消过毒——这是高亦陀的建议。

只有特号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卧室里去。这里有由英国府来的红茶,白兰地酒,和大炮台烟。这里还有一价儿很精美的鸦片烟烟具。

大赤包近来更发了福,连脸上的雀斑都一个个发亮,好象抹上了英国府来的黄油似的。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象刚灌好的腊肠。随着肌肉的发福,她的气派也更扩大。每天她必细细的搽粉抹口红,而后穿上她心爱的红色马甲或长袍,坐在堂屋里办公和见客。她的眼和耳控制着全个院子,她的咳嗽与哈欠都是一种信号——二号与三号客厅的客人们若吵闹得太凶了,她便象放炮似的咳嗽一两声,教他们肃静下来;她若感到疲倦便放一声象空袭警报器似的哈欠,教客人们鞠躬告退。

在堂屋坐腻了,她才到各屋里象战舰的舰长似的检阅一番,而二三等的客人才得到机会向她报告他们的来意。她点头,就是“行”;她皱眉,便是“也许行”;她没任何的表示,便是“不行”。假若有不知趣的客人,死气白赖的请求什么,她便责骂尤桐芳。

午饭后,她要睡一会儿午觉。只要她的卧室的帘子一放下来,全院的人都立刻闭上了气,用脚尖儿走路。假若有特号的客人,她可以牺牲了午睡,而精神也不见得疲倦。她是天生的政客。

遇到好的天气,她不是带着招弟,便是瑞丰太太,偶尔的也带一两个她最宠爱的“姑娘”,到中山公园或北海去散散步,顺便展览她的头式和衣裳的新样子——有许多“新贵”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着她,好模仿她的头发与衣服的式样。在这一方面,她的创造力是惊人的:她的灵感的来源最显著的有两个,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公园里的图画展览会。妓女是非打扮得漂亮不可的。可是,从历史上看,在民国以前,名妓多来自上海与苏州,她们给北平带来服装打扮的新式样,使北平的妇女们因羡慕而偷偷的模仿。民国以后,妓女的地位提高了一些,而女子教育也渐渐的发达,于是女子首先在梳什么头,作什么样的衣服上有了一点自由,她们也就在这个上面表现出创造力来。这样,妓女身上的俗艳就被妇女们的雅致给压倒。在这一方面,妓女们失去了领导的地位。大赤包有眼睛,从她的“干女儿”的脸上,头上,身上,脚上,她看到了前几年的风格与式样,而加上一番揣摩。出人意料的,她恢复了前几年曾经时行的头式,而配以最新式样的服装。她非常的大胆,硬使不调和的变成调和。假若不幸而无论如何也不调谐,她会用她的气派压迫人们的眼睛,承认她的敢于故作惊人之笔,象万里长城似的,虽然不美,而惊心动魄。在她这样打扮了的时节,她多半是带着招弟去游逛。招弟是彻底的摩登姑娘,不肯模仿妈妈的出奇制胜。于是,一老一少,一常一奇,就更显出妈妈的奇特,而女儿反倒平平常常了。当她不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时候,她就宁教瑞丰太太陪着她,也不要招弟,因为女儿的年轻貌美天然的给她不少威胁。

每逢公园里有画展,她必定进去看一眼。她不喜欢山水花卉与翎毛,而专看古装的美人。遇到她喜爱的美人,她必定购一张。她愿意教“冠所长”三个字长期的显现在大家眼前,所以定画的时节,她必嘱咐把这三个字写在特别长的红纸条上,而且字也要特别的大。画儿定好,等到“取件”的时节,她不和画家商议,而自己给打个八折。她觉得若不这样办,就显不出所长的威风,好象妓女检查所所长也是画家们的上司似的。画儿取到家中之后,她到夜静没人的时候,才命令晓荷给她展开,她详细的观赏。古装美人衣服上的边缘如何配色,头发怎样梳,额上或眉间怎样点“花子”,和拿着什么样的扇子,她都要细心的观摩。看过两三次,她发明了宽袖宽边的衣服,或象唐代的长髻垂发,或眉间也点起“花子”,或拿一把绢制的团扇。她的每一件发明,都马上成为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