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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没有出来。两个青年一齐加劲的把硬东西顶在瑞丰身上,他不敢再出声,跟着他们往外走。

这样,瑞丰又入了狱。

东阳非常的得意。他知道瑞丰是没有胆子,不值得一欺侮的人,可是,能借机会把他下了狱,他的心灵上觉得舒服:一来是,多抓一个人,他可以多立一功;二来是,能把瑞丰结果在狱中,他便是对菊子示了威,而且也可以扫清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对瑞丰的顾忌。结果了瑞丰,仿佛他才真能是胖菊子的唯一的丈夫。是的,他必须教瑞丰死在狱中。这是他临时想起来的,可是临时想起的主意,假若十分狠毒,就仿佛比自己盘算好的计划更近乎有灵感;他很想去作一首诗。

不,他还顾不得作诗,他得先去布置瑞丰的死!

到吃晚饭的时候,瑞丰还没有回来,大家并没怎么觉得奇怪。天黑了,他还没回来,祁老人开始叨唠:“已经教日本人圈过这么多日子,还不知好歹;乱撞什么去,天黑了还不回来!”

听到老人的叨唠,大家还没十分的搁心,都以为老二刚由狱里出来,必象出笼的鸟儿似的,尽量的散逛;待一会儿必会回来的。

又过了半天,祁老人又叨唠起来。口中叨唠,心中却难过,老人以为自己不该在瑞丰刚由狱里出来,就劈面骂他那么一大顿。假若瑞丰是为被责骂而挂了气,也象小三儿似的跑出北平去,老人觉得未免太对不起祁家的祖先;瑞丰是个不要强的子孙,可是即使如此,老人也不愿负对不起祖先的责任。这样一想,他开始忘了瑞丰一切的劣迹,而只觉他是祁家的人,千万不要再出点什么乱子。

到了快睡觉的时候,连天佑太太也沉不住气了。在往日,瑞丰时常回来的很迟,她并没这样耽过心。今天,她好象有一点什么预感,使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安不下去。

夜里,屋中还是很热。大家都假装的睡,可是谁也睡不着。一会儿,小妞子象炸了痱子似的哭喊两声;一会儿,祁老人长叹一口气;一会儿天佑太太低声的对小顺儿说两句话。黑的天,热的空气,不安的心情,使全家都感到一点什么可怕的事在暗中埋伏着。没有人喜欢瑞丰,真的;可是大家越知道他无聊无知,才越不放心他。

快到天亮,屋中的热气散尽,也有了点凉风,大家才昏昏的睡去。

韵梅起来的很早。可是,一出屋门,就看见祁老人在院中坐着呢。老人的白发,特别是头顶上那几根,在晓风里微微的颤动,颤动得很凄凉。他脸上的皱纹象比往日深了许多,也特别黑暗,老人的小褂子只系了一个扣子,露着一部分胸口,那里的肉皮也是皱起的,黑暗的,象已没有了血脉。“你老人家干吗起这么早?”韵梅低声的问。

好大半天老人也没答出话来。低着头,他的下巴象要顶进那瘦硬的胸口里去。好久,他长叹了一声,还低着头,说:“哼!都错了,我都算错了!我说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三个月?好几年了!我算计着,不论如何,咱们不至于挨饿;哼!看看小妞子,看看你婆婆!我算计着,咱们祁家就是受点苦,也不见得能伤了人口;可是,先是你的公公,现在,又轮到老二了!”

“老二不会出岔子,你老人家放心吧!”韵梅勉强的笑着说。

老人还低着头,可是语声提高了一点:“怎么不会出岔子?在这年月,谁敢拍拍胸口,说不出岔子?我不对!不该在老二刚回来,就那么骂他!”

“难道他不该骂?爷爷!”

老人翻眼看了韵梅一下,不再说什么。

凉风把夏晨吹醒。鸟儿用不同的腔调唱起歌来,牵牛花顶着露水展开各色的小喇叭,浑身带着花斑的飞虫由这儿飞到那儿,蜘蛛在屋角织起新的丝网。世界是美好的,似乎只有人们不大知趣;他们为自己的生活,使别人流血;为施展他们的威风,顷刻之间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瑞宣一睁眼,就皱上了眉头。美丽的夏晨,对他,是一种嘲弄。

出了屋门,他看见祖父,赶紧叫了声:“爷爷!”老人没哼声,还那么低头坐着。

瑞宣慢慢的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见地上有个不大的纸包。他的心里马上一动。那是东洋纸,他认识。包儿上的细白绳也是东洋的。楞了一会儿,他猛的把纸包拾起来,把绳子揪开。里边,是瑞丰的一件大褂。搂着大褂,他的泪忽然落下来。他讨厌老二,可是他们到底是亲手足!轻轻的开了街门,他去找白巡长。

找到白巡长,瑞宣极简单的说:“我们老二昨天穿着这件大褂出去的,今儿个早晨有人从墙外把它扔进来,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长点了点头,“他们弄死人,总把一件衣裳送回来;老二大概——完啦!”

听白巡长说的和他自己想的正一样,瑞宣想不起再说什么。

白巡长叹了口气。“哼,老二虽然为人不大好,可是也没有死罪!”他打开了户口簿子。“祁先生,这件大褂就是通知书,以后别再给他领粮!”说着,他把“瑞丰”用笔抹上条黑杠儿。

“白巡长!”瑞宣的嘴唇颤动着说:“我把这件大褂留在这儿吧?万不能教我祖父看见!我的父亲……现在又是老二,祖父受不了!请你帮我点忙,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我懂得!一定帮忙!”白巡长把那件大褂又包起来。“祁先生,甭伤心!好人也罢,歹人也罢,不久都得死!”瑞宣急忙去找李四爷。简单的把事情说明,他嘱托老人:“发粮证的时候,千万别教我祖父知道少了一份粮!还有,过两天,您看机会,告诉我祖父,就说您看见瑞丰了!”“我得扯谎?”

“那有什么法子呢!只要您说看见老二,祖父必信您的话,放了心;要不然,他老人家得病一场!真要是他老人家现在有个好歹,可教我怎办?我已经穷到这样儿,还办得起丧事?”“好吧!你的话也对!”李老人点了头。

辞别了李四爷,瑞宣慢慢的往家中走。

走进了家门,他似乎不能再动了。他坐在了门洞里,一半有声的,一半无声的对自己说:“你知道老二的行为不对,为什么不早教训他呢?打他几个嘴巴子,也比教他死在日本人手里强呀!你为什么只顾大家表面上的和睦,而任着老二的性儿瞎胡闹呢?好,现在他死了,你去央求白巡长,李四爷,给遮掩着事实;倒好象老二根本是好人,总得活下去;即使他死了,也得设法弄得好象他还活着似的!这是什么办法呢?你讨厌他,而不肯教训他;他死了,你倒还希望他活着!你只会敷衍,掩饰,不会别的!你的父亲教敌人逼死,报仇了吗?没有!现在你的弟弟,不管他好坏,又教日本人杀了,你不单不想报仇,而且还不教别人声张,给日本人遮瞒着罪恶……你也算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