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中宵缱绻,长夜静谧。

两人同床共枕,在被下隔着一掌宽的距离,既能感受到彼此温热,又不浮夸勾连。

岁行云静静望着面前沉睡的侧颜,脑中一时空白,一时又有许多芜杂念头此起彼伏。

她隐约能明白李恪昭今夜为何唐突至此。

西院众人最初本是浑噩无抱负的,可经此一役后,他们定然有了。

近半数同伴阵亡,真正的引路人、主心骨叶冉也自顾不暇。这般惨状之下,余下的生者会想活,会想活得更好,好到让死去的同伴觉得值。

当大家都有此共同执念,就必然会将目光聚集于李恪昭。

看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猜他将如何带领这队七零八落的人继续走向当初说好的光明前景。

这种时候,“李恪昭”这三字是所有人心事的出口,也寄托了所有人的希望。

这也让他不敢在人前流露丝毫软弱迷茫,否则大家都可能崩溃。

但他的心也是肉长,会悲痛酸楚,会彷徨踌躇。

他的心事需要出口,若非摊上她这“占着夫人名却不肯担夫人职”的古怪家伙,他便能毫无顾虑地有所归依。

如今却只能唐突闯到她身畔,来寻求短暂休憩与慰藉。

他没唬人,是当真再没处可去了。

岁行云心中苦涩叹息,指尖虚虚隔空,无声描摹起他的眉眼与轮廓。

满目漆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可他的模样分明就在她心上,闭眼都不会错辨。

李恪昭的睡相出人意料地惹她心怜。又或是她本来就对他心怀悸动,所以才会心软生怜?

他侧脸趴卧,右手置于枕上,一动不动陷入深睡。

明明是高长颀硕的身躯,此时却给人以柔顺错觉,仿佛小狼崽在疲惫至极时被迫收起爪牙。

不能给别人看的一面,却不怕给她看。这份全然信任与依赖,显然是交心来的。

虽不太懂他看上自己哪一点,但岁行云还是忍不住为这认知无声勾起唇角,悄悄将滚烫的脸埋进枕间。

那夜在仪梁城郊山中恶战,她昏死过去前最后的惦念便是这人。

若不是“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她是个务实的姑娘,很清楚自己与有许多不合适,也知归缙后两人间的不合适将会表现更甚,但心动这件事,实在非理智足以抗衡。

此时她突然有种毫不讲道理的冲动,很想抛开顾忌,不去管什么“将来”,不去求什么“善果”,就纵心任性陪他走一程。

彼此依偎,彼此搀扶,亲密而勇敢地走一程。

*****

李恪昭只睡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就醒来。

睁眼便与岁行云四目相接,这让他有些愣怔,眨了几回眼才想起自己身旁为何多了这姑娘。

岁行云没说话,还是那么看着他,辨不出喜怒。

“你大约觉得我很可憎?”他坐起身,沙哑嗓音里有三分自嘲自厌,“未经你同意对明秀说了你是……嗯,又跑来分你的床。”

他心里太累了,克制不住要来见她。

确认她当真已活生生醒来,拥塞在胸臆间的那口闷痛浊气至少能松出一半。

也想将在旁人面前不敢流露的许多东西置于她面前,不需她费神宽慰什么,只要近在咫尺就好。

“待你伤愈,要打要骂都可。”

“你是不太像话,可我也不该打你骂你,”听出他的忐忑混乱,岁行云轻咬笑唇,顿了片刻,“左右我欠你一个夫人,适当补偿也是天公地道。对吧?”

她并非拖泥带水的性子,方才想了一个多时辰,已足够她在心中有所决断。有个“阴谋”悄然成形。

李恪昭猛地回头:“如何……算适当?”

“我欠你‘一个’夫人,先还你‘半个’,这就算适当。”岁行云含笑咕囔。

“还半个算什么混账补偿?”李恪昭不知该气该笑,短短瞬时就被她闹得心中大起大落。

“左右休书未放,你我之间余下的事,等到遂锦安顿好大家后,咱们再慢慢谈。在此之前,你累极时若想靠着我躺会儿,那就躺吧。要哼哼唧唧告状撒娇也无不可,反正我是受用的,”岁行云闭目轻笑,脸上烫得厉害,“况且你也没想做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嗯?!”

她的小指倏地被人勾住,似总角童稚拉钩定契。

“首先,我并未‘哼哼唧唧告状撒娇’,”李恪昭沉嗓沙沙,哑声纠正,“其次,我想。”

“想什么?”岁行云一时转不过弯来。

“做污七八糟的事。”他闷声低笑,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开怀展颜。

*****

途中一个有伤在身,稍不留神碰着哪里就疼得如蛇吐信;一个焦头烂额,既要稳定局面又要筹谋后续事宜,所谓“污七八糟的事”,想也白想。

虽如此,每个夜晚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躺共眠一两个时辰,那份短暂又隐秘的温柔默契,还是为本该悲沉的归途带来了润心的甘甜。

天命十七年八月初三清晨,船队在缙国王都遂锦的官渡码头靠岸。

除无咎与其手下留在城外安置十四副棺木,其余人在李恪昭的带领下,于秋露晨曦中安静入城,进了空置多年的六公子府邸。

府中原本只留有一名管事余叔与侍者、仆妇共五人。

六月里李恪昭命人将老大夫及仪梁府内那些仆妇、竹僮先送了回来,随之送回的行李中也有少量众人的换洗衣衫、随身之物等,可谓诸事齐备,此刻蓦地浩浩荡荡几十人入住,倒也照应得周全。

众人被分别送往不同院落。沐浴更衣、老大夫挨个验伤、厨院起灶开锅……

冷清数年的六公子府总算重有了人间烟火气。

经过途中近一个月的静养,岁行云身上小伤都已无碍,唯背后那道长长刀痕将愈未愈,又疼又痒。

她倒并未妄自大动,好声好气请了明秀协助沐浴。

午时近尾,秋阳之色烈似胭脂,将岁行云略显苍白的面容映照出些许绯色。

“我这辈子还是头回邋遢至此,”换好衣衫后,岁行云忍不住羞耻地对明秀抱怨,“实在要命。”

莫说这辈子,便是上辈子也没这样邋遢过!

明秀小声嘀咕:“途中我明明也时常帮你擦身的。”

“冷水洗和热水洗,那能一样?”

岁行云说着话,后背伤处发痒,她反手就要去挠,,却被明秀一巴掌拍飞。

这一巴掌纯然出于医者的本能,打完后明秀才想起这是“夫人”,尴尬愣在当场。“夫人恕罪,我……我是怕你留疤……”

“明秀,我可忍你一个多月了啊!怎么说话的?!”

岁行云转身与她面向而立,双手捧住她的脸,将她挤到五官变形。

“一年半朝夕相处,咱们吵过嘴、干过架,也曾分食同一碗饭,抢过鸡腿夺过果子,又是共过生死的交情,如今你与我客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