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这是上灯之前的饮茶时间。别墅居高临下,俯瞰大海;太阳已经西沉,在身后洒下满天红霞,如迷漫着茫茫一片金粉。地中海上风平浪静,水波不生,未见一丝涟漪,那洋面在残阳映照下闪闪发亮,看上去像一块巨大无比、整洁光滑的金属平板。

在远方,靠右边,层峦叠嶂,如锯齿形的山峰,在紫红的晚霞中凸显出黑魆魆的身影。

饮茶的一圈人正在谈论爱情,大家围绕这个古老的话题议论纷纷,却又不外乎是一些老生常谈之见。黄昏时分淡淡的忧郁,使得谈话格调徐缓,带有温馨色彩,并且令谈论者心里荡漾着柔情,但听见“爱情”这个字眼,反复不断地在谈话中出现,男客们以阳刚洪亮的声音说出来,女客们则以柔柔轻灵的音调说出来,一时间,整个小客厅的空间里都充满了这个字眼,它像鸟儿一样在飞翔,像精灵一般在盘旋。

一个人的爱,能经久不变、持续多年吗?

“能”,在座的有些人这么认定。

“不能”,另一些人则如此断言。

于是,大家区分不同的情况,设定种种界说,举出一些事例;所有在座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之中,种种回忆不期而至、突如其来,撩人心弦,扰人心绪,令人话到嘴边却又不便启口,这些客人满怀着隐秘的激情与热烈的兴趣,谈论着爱情这既凡俗又高尚的事情,谈论着一男一女之间神秘而温柔的结合,个个显得热情洋溢,激动异常。

突然,有一个人,眼睛眺望着远处,大声嚷道:

“喏!大家瞧,那边,那是什么?”

在天边,海面上浮现着一个灰蒙蒙的庞然大物,轮廓模糊不清。

女客们都站起身来,直盯着那个她们从未见过的惊人之物,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一位客人指点道:

“那是科西嘉岛!每年有那么两三次,在某些特殊气候条件下,遇上天朗气清的时候,没有水蒸气形成的雾霭挡住视线,就可以从远处看见它。”

岛上的山脊隐约可辨,有时还能望见山峰上的积雪。见海上冒出这么一个幽灵,众人不胜惊异,颇感不安,甚至还有点恐惧。也许只有那些像哥伦布一样,去过未知海域的人,才见识过这种奇特的海景。

这时,有一位还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老先生,说起来了:

这个岛出现在我们面前,似乎就是为了给我们刚才所讨论的问题一个答案,它勾起我在这个岛上的一段奇特的回忆,那是我所见到过的经久不渝爱情的一个范例,一个幸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爱情故事。

我讲给诸位听听:

五年前,我到科西嘉岛上做过一次旅行。这个蛮荒的小岛,对我们法国人来说,比美洲还要陌生,还要遥远,虽然,站在法国的海岸上,有时就能望见它,就像现在这样。

请诸位想象一下,一个处于混沌状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吧,山峦起伏,如波涛汹涌,山与山之间,是狭窄险峻的沟壑深渊,其中水流湍急,奔突骇然,在这个世界,无一马平川可言,只有形如惊涛骇浪的巨型花岗岩,还有如巨浪起伏的地块,上面密布着丛薮以及栗树、松树的林莽。这是一片荒芜不毛,未经耕种过的处女地,尽管有时也能见着个把村落,但那也只像是光秃秃山巅之上的一堆岩石。没有农田耕耘,没有工艺制造,没有艺术文字。你永远见不到一块加工过的木头,一个雕刻过的石块,永远见不到一件历史文物足以说明岛上的人类祖先,对美好优雅的事物有过朴素的或讲究的爱好。世人通常将对完美形式的追求称为艺术,然而,令人最为惊讶的是,在这个景色粗犷壮丽的地方,世世代代的人对此竟然漠然以对,无动于衷。

在意大利,每一座充满了艺术品的宫殿,本身就是一个艺术杰作,在那里,大理石、木头、铜、铁、金属与石头,所有这些原材料都有人类的艺术才华附丽其上;在那些古老建筑中陈列出来的文物,哪怕是最微小最次要的,都显示出了这种对美的崇高追求。因此,意大利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就是神圣的祖国,我们爱它,是因为它向我们展示了、证实了人类创造性智慧的能动性、伟大、威力与辉煌。

与意大利隔海相对的是科西嘉岛,它蛮荒不化,仍处于自己的原始时代。那里的人,住在简陋粗糙的房子里,凡是与自己的生活或与家族的纠纷无关的事,都一概漠不关心。他们仍保持着未开化民族的缺点与优点,性子暴烈,好记恨报仇,凶狠残暴,出自本能而浑然毫不自觉,然而,他们却又热情好客、慷慨大方、忠义不渝、淳朴率真;他们总是打开自己的家门,欢迎每一个路过的旅人,你哪怕只向他们表示一丁点儿善意,他们也会以赤诚的友情相报。

嗯,我在这个景色壮观的岛屿上漫游了足有一个月,颇有远离故土、到了天涯海角之感。碰不见旅店,找不到酒家,也没有公路。你沿着骡子走的小道,来到悬挂在半山腰、面临着万丈深渊的村落,那里,晚上可以听见从深渊底下传来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急湍的水流沉闷而悠长的呜咽。你敲响村民的家门,要求借宿一夜并得到一些吃的东西。你得到了接待,吃上主人提供的粗茶淡饭,睡在简陋的房子里;到了第二天早晨,主人与你握手告别,并一直把你送到村口。

有一天,我步行了十个钟头以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一所孤零零的小屋跟前,这小屋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峡谷之中,沿着峡谷再走一里路就到海边。峡谷两边是陡峭的山坡,坡上覆盖着密密的丛薮与参天大树,散落着一些坍落的岩石,像两道阴郁郁的墙壁,夹住这一条凄惨悲凉的山谷。

茅屋周围,有几株葡萄,一片小园子,稍远处还有几株高大的栗树,这一切就够维持生活了,在此穷乡僻壤,算得上是一份家当。

接待我的是一个老妇人,她神态端庄,衣着整洁,这在当地是很少见的。男主人坐在一把草椅上,站起来向我致意后,又坐下去,始终没有吭一声,他的老伴对我说:

“请原谅他,他现在耳聋,他今年八十二岁。”

老妇人说的是纯正的法语,这使我感到惊奇。

我问她:

“您不是科西嘉人吧?”

她答道:

“您说对了,我们是法国本土人。但住在这里已经有五十年了。”

竟然远离繁荣热闹的城市,生活在如此凄凉荒僻的角落,而且一过就是五十年,想起来就叫人感到恐惧,令人不安。这时,一个老牧人回来了,大家开始吃晚饭,餐桌上只有一道菜,是用土豆、肥肉与白菜一锅炖的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