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上(第2/2页)

火车又继续开行,朝边境线驶去。

这时,伯爵夫人对那男子说:

“先生,这些东西给您,您现在是我的仆人伊凡。我这么帮您只附带一个条件,那就是您永远也不要跟我说话,一句话也别说,不管是什么话,哪怕是感谢的话也别说。”

那陌生男子鞠了一躬,一言未发。

不久,火车又再次停下,几个穿制服的官员上车检查,伯爵夫人向他们出示了证件,并指指坐在车厢角落的那个男子,说:

“他是我的仆人伊凡,这是他的护照。”

火车又重新上路。

整整一夜,他们俩单独待在一个车厢里,谁也没有开口。

黎明来到,列车停靠在德国境内的一个车站,那个陌生男子下了车,站在车门口说:

“夫人,请允许我破例违反一次承诺,但我害得您失去了您的仆人,我理应代替他。您需要什么吗?”

伯爵夫人冷淡地回答说:

“请您去替我把我的女仆找来。”

那男子找到女仆后,就隐退不见了。

当伯爵夫人下车到餐厅去时,发现那男子在远处注视着她。后来,他们都抵达了芒通。

医生停歇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正在诊室里给患者看病,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进来,对我说:

“大夫,我来向您打听玛丽·巴拉诺娃伯爵夫人的近况。我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不过,她并不认识我。”

我答道:

“她没有希望了,她回不了俄国啦。”

这男子突然失声大哭,他站起来,像一个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当天晚上,我告诉伯爵夫人,说有一个外国人来打听她的健康情况。她显得很激动,给我从头到尾讲述了以上那段故事,她还说:

“这个人,我完全不认识,现在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我每次外出都碰见他,他总是用奇特的眼光看着我,但从来不跟我说话。”

伯爵夫人考虑了一下,接着说:

“我敢打赌,他现在就在我的窗下。”

她离开躺椅,过去拉开窗帘指给我看,果然,那个找过我的青年男子,坐在散步便道的长椅上,正抬头望着这个旅馆,他一望见我们,站起来就走了,头也不回。

这是我耳闻目睹的一桩骇世惊俗而又撕心裂肺的事情,一个当事人双方根本不相识的默默无言的爱情故事。

那男子爱伯爵夫人,像一条狗对救命恩人那样爱她,感恩戴德,忠贞不渝,海枯石烂。他明白我已经对他有所洞察,所以,每次来找我时径直就问:“她好吗?”每当伯爵夫人从他身边走过,身体日益虚弱,脸色日渐苍白,他都要痛哭流涕。

伯爵夫人对我说:

“这个怪人,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可是我觉得认识他似乎已经有二十年了。”

此后,他俩不时相逢相遇,伯爵夫人每每都以端庄而妩媚的微笑向对方还礼。我看得出来,她是感到很幸福的,她呀,如此的孤单寂寞,无依无靠,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来日不多,却能被人爱到这种地步,对方爱她爱得五体投地,爱得海枯石烂,爱得充满诗意,爱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该感到多么幸福啊。可是,这个女人固执到底,坚决拒绝跟对方约会,拒绝知道他的姓名,拒绝跟他交谈。她这么说:“不,不,那会破坏这种奇特的友谊。我俩应该永远互不相识。”

至于那个青年男子,他同样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从不试图进一步接近伯爵夫人。他宁愿严格遵守他在火车上许下的诺言,永不跟她说话。

在久久难挨的病榻时日中,伯爵夫人常常从躺椅上起身,轻轻把窗帘略为撩起,看看那男子是不是待在窗下,见他一如既往仍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长椅上,就面带微笑回到病榻上。

一天上午,十点光景,她溘然而逝。我从伯爵夫人的旅馆里走出来,那男子惊恐失色地走到我面前。他刚得到了伯爵夫人辞世的噩耗。

“我想当着您的面看看她,只看一眼。”

我挽着他的胳臂,带他走进旅馆。

他来到死者的床前,抓住她的手,久久地吻着不放,然后,像精神失常似的,突然跑掉了。

医生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毫无疑问,这是我所知道的铁路故事中最为奇特的一个。应该说,世上的男人一情痴就痴得直发傻。

听故事的一个女人低声喃喃说:

“这两个人,并不如您所想的那么发傻……他们是……他们是……”

她已泣不成声,难以把话说完。大家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有意改变话题,所以,她究竟是想说什么,谁也没有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