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6/13页)

大家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要他们出示总司令部签发的离境证,那上面说明了每个旅客的姓名、面貌特征、职业。他仔细审视了每一个人,一一对照了证件。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豪(好)啦”,随即就走了。

旅伴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还感到饿,便吩咐旅馆准备晚餐,不过他们必须等上半个小时。趁两个厨娘忙于准备之际,他们抽空去看看各自的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玻璃门,门上标明了是“厕所”。

终于,到了开饭的时候。大家正要入座,旅馆老板突然跑进来了。他从前是个马贩子,父亲传给他的姓氏是佛朗维。这个患气喘病的胖子,喉咙里老有痰,总发出咝咝声与呼噜声。

他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

羊脂球战栗了一下,回头应道: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即与您谈话。”

“跟我谈话?”

“没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的话。”

羊脂球不知所措,她想了一下,断然回答说:

“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测普鲁士人下这道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劝说道:

“您这样做就错了,夫人,因为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也会连累我们这些同行者。要记住,永远不要抗拒最强大的人。您去跑一趟,绝不会有任何危险,很可能只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附和伯爵的意见,纷纷恳求羊脂球,催她快点去,还开导了她一番,并终于说服了她。原本大家都怕她一意孤行,拒绝军官的命令,而把事情弄得很复杂。

最后,羊脂球表示同意:“显而易见,我可是为了你们诸位才去的!”

伯爵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们大家都感激您呀!”

羊脂球去了。大家坐在餐桌边等她回来一起用饭。

这时,每个人心里都颇感遗憾,要是普鲁士军官叫到自己,而不是叫这个性格暴烈、脾气不小的姐儿去,那该多好!他们一边这么想,一边慢慢考虑,如果自己被轮到时,该讲些什么逢迎讨好的话呢。

可是,才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怒火冲天,结结巴巴地骂道:“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都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神情凝重地回答说:

“不,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不能讲。”

于是,大家只好围着一大盆汤坐下,汤盆里散发出白菜的清香。虽然刚才受了一惊,这顿晚餐还是吃得开开心心的。苹果酒品味很正。鸟先生夫妇与两位修女为了省钱只喝苹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科尔尼代则叫了啤酒,他喝起来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先开启瓶塞,让啤酒溢出泡沫,再把酒杯斜端着仔细端详,然后端起杯子,对着灯光鉴赏鉴赏酒的色泽。喝的时候,他那一把与这心爱的饮料同颜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那双眼睛睥睨着盯住酒杯,一动也不动,那神情好像是在完成他为之而生的唯一职责。可以这么说吧,有两种伟大的爱是他毕生为之献身的,那便是对淡色啤酒与对革命的爱,这两者在他思想里相互接近,甚至水乳交融,合二为一,因此,他现在品尝啤酒时,就不能不想到革命。

佛朗维先生与他老婆在餐桌的另一端用饭。那男人像一辆破火车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的胸膛一呼一吸,次数过于频繁,那是没法边吃边说的。可是,他的老婆却从没有住嘴的时候。她讲述普鲁士军队刚来时给她的种种印象,讲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所说所讲。她恨透了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损失了不少钱,其次因她的两个儿子当兵上了前线。她特别乐于跟伯爵夫人交谈,觉得跟一位贵族夫人谈话甚为荣幸。

接着,她压低嗓门,讲了一些不堪入耳的事,她丈夫不时打断她的话:“最好是闭上你的嘴。”但是,她根本不予理睬,照说不误:

“没错,夫人,那些家伙,除了吃土豆与猪肉,还是吃土豆与猪肉。可是,别以为他们干净。不,他们才不干净呢。恕我说话不雅,他们到处拉屎撒尿。他们操练起来,一连好几个钟头,甚至一连好几天,看看真是大开眼界啰!他们全集合在田地里,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向后走,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干什么不好呢,至少在自己国家种种地也好嘛,或者就去修修路吧!可他们偏不干,夫人,那些军队从不干好事!难道老百姓养活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什么也不学,只去杀人吗?不错,我不过是个老太婆,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看着他们从早到晚在那里踏步走齐步走,累得筋疲力尽,我心里就琢磨:有些人专门发明创造,为的是对人类有用,但另外一些人却挖空心思、费尽力气,只是为了损人害人!老实说,杀人,不就是作恶吗?不管是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你就进行报复,那是不对的,你会被判刑;但是,有人用枪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就像打猎似的,难道就对吗?谁杀人最多,难道就该把勋章授予他吗?岂有此理!我真弄不懂!”

科尔尼代提高嗓门说:

“如果是进攻一个爱好和平的邻国,那么战争就是一种野蛮行为;如果是为保卫祖国而战,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职责。”

这老婆子低下头,说道:

“是的,如果是自卫,那是另一码事。可是,有些帝王君主专靠打仗取乐,难道不该把他们统统杀掉吗?”

科尔尼代眼睛一亮,他说:

“讲得真好,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正陷入沉思。虽然他对那些赫赫有名的战将崇拜得五体投地,但这个乡下女人所讲的这一番常情常理却引起了他的思索:在一个国家中,这么多人手竟闲置不用,任他们耗费大量财富,这么多力量竟不事生产创造,如果把他们都调动起来,投入宏伟的事业,以完成好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大工业进程,那该多好!

这时,鸟先生离开了座位,去同旅馆老板低声交谈。那个胖子边笑边咳嗽边吐痰;听了鸟先生一些逗趣的话,直乐得大肚子起伏跳动,当即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大桶红葡萄酒,说好等开春普鲁士人走后即交货。

旅途劳顿,大家都累得身子散了架,刚一吃完饭,就都回房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