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谢钦

收到宫里递出来的消息,徐行不敢耽搁,带着那少年出了宅子,小厮牵住马在门口等候,他手臂用力,将少年扔到马背上,自己飞跃而上,拉住缰绳,沉声道:“拉稳了。”

少年哪里骑过马,他头一次坐到这么高的地方,当即紧张得不敢低头。

看出他的紧张,徐行爽朗笑了笑,拎着他的衣领往前挪了挪,让他拉住自己腰间的衣服。

“别怕,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虽然这人满脸胡子,身材壮硕,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汉模样,但说话却很温柔。谢钦觉得自己慌乱的心当真被他安抚了不少。

他捏紧拳头,呼了口气,小声说:“叔叔我不怕,您可以让它走了。”

徐行哈哈大笑,双手拉起缰绳,两腿有力地往外伸去,倏而重重落在马腹。枣红马儿长嘶一声,听主人声音在空气中激荡:“走咯,千影。”

驰马飞奔到承天门前,见宫女已经在门口等候,徐行一把搂住少年,翻身下马。

桃月惊喜上前,扶过已经眼冒金星的少年,冲徐行说:“这么快就到了?”她还以为怎么着也得再等个一柱香的时间,没想到出来没多久就遇着了人。

徐行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他尴尬地压住头顶冒起来的几根发丝,解释道:“我得了娘娘的口信立刻出了门,本来离得也不远…快先别说这些了,带他去见主子吧。”

他心知娘娘并非性急之人,她既然下了死令,要他以最快速度把人带过来,肯定是遇到了非常急迫的事情,容不得拖延。

“大人说得是,且与我进去吧。”桃月对守门的禁军颔首,道,“这是琛贵妃的客人,奴婢能将他们带进去吗?”

她是披花宫的红人,宫里谁都要巴结几分,见宫女姐姐态度极佳,不但不仗势欺人,还同他们这些人自称‘奴婢’,守门的几个人心里觉着舒坦得很,赶紧扬起笑脸说:“姐姐客气了,既是贵妃的客人,您便快些带他们进去吧,免得娘娘久等。”

他们轮值把守皇宫出入要道,对每日进进出出的人了如指掌,当然晓得皇上对披花宫那位娘娘的不同。

寻常妃嫔一个月最多只能见一次亲属。琛贵妃倒好,只要她想,娘家人随时都在进宫。皇上肯包容她至此,难道还不叫宠爱?

不过贵妃也是识大体的通透人儿,虽有特权在手,但很少主动动用。就算她要见亲人,也只会传徐夫人这种女眷入宫。也正是因为她自己把握得了分寸,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言官才没有大嚼舌根去与她为难。

跟他们道了谢,桃月领着二人往里头走。前进途中,她侧过身子,表情柔和,对少年亲切地说:“您便是谢二公子吧?果然与谢大人有几分相似。”

谢钦是土生土长的宛县人,家里又穷,从小在山沟沟里长大,连城都没进过几次。搬到县城后倒是开了些眼界,但仍是不能和盛京相提并论的。此刻,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十几年来的认知。

世上竟然有这么气派如仙境的宫殿楼宇。

而且目光所及,全是些身着绫罗绸缎,头上梳着发髻的美貌姑娘。

谢钦脑子里浮现出一道虚晃的景象,他忽然明白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什么意思。

无上荣光与辉煌,尽在这人间胜景之中。

他一边走,一边深刻感受到了何谓差距。

原来大哥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朝见天颜。登高望远,群山见小,从这条路走过,想必心境眼界都会比常人高出很大一截吧?

这位未来在大燕历史上留下无数传奇记载的千古一相,目前还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他穿着廉价的衣衫,面容稚嫩,肩膀削瘦,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把他撂倒。

谢钦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生出了奋发之心。

远秦丞相李斯曾为小郡官吏,见厕鼠四处觅食,躲狗避人好不凄惨,而仓中鼠个个肥硕,饱食终日,由衷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鼠仍是那个鼠,换个环境便如新生,由此他得出了‘人的发展如何在于他所处的环境’这样的结论。

读《史记·李斯列传》的时候,谢钦只是浮光掠影而过,并没有太深的感受,如今却是瞬间悟道了。

他从大哥鲤跃龙门的经历中懂得了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又从眼前的宫殿领悟了环境的重要性。

看来过去自己实在是一只井底之蛙,目光短浅,以为世界只有看到的那么大。然而,在他生活的地方之外,还有十分广阔的天下,等待他去慢慢踏足。

高山巍峨,大河广阔,天空深邃,大漠无垠,人生苦短,他要一一走遍,才不辜负活这一场。

谢钦腼腆笑道:“多谢姑娘赞誉,敬知自知远不如兄长,不敢与他比肩。”

桃月看他身量矮小,瘦瘦巴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里好奇他的年纪,又不方便多问,毕竟冒昧打听如此私密的事,多少带点鄙夷色彩。

她把疑惑吞到肚子里,换上一个善意的微笑,夸赞道:“二公子还小,目前当然看不出什么来,等您稍稍大些,肯定也是人中龙凤。您不必妄自菲薄。”

少年露出一抹惭愧之色,拱了拱手,温和有礼地说:“敬知年岁十而有四,已非幼童。”

桃月这下是真的惊了。

他比自己矮这么多,又瘦巴巴的没二两肉,像根榨干了水分的豇豆,怎么就十四了呢?

她以为最多十岁呢…

谢钦对自身样貌很了解,当然能发现她一闪即逝的错愕。不过让他感到新奇的是,这位貌不出众的宫女姐姐竟然能把情绪掩饰得这么好。

他家穷厄惯了,往日谁都能来踩上一脚。所以谢钦打小就对别人的恶意格外敏感,他也没奢望过能从谁那儿得到什么好脸色。

有时他会因为自己过于瘦小而感到无力,村中恶霸总爱欺负他家的弟弟妹妹,谢钦常想,若是他有个高大健壮的身体,是不是别人就不敢随意侮辱谢家。

可他心志坚定,这种消极情绪无法影响他太久。

家不藏富,人恒辱之,是己过?亦或是他人之过?

若穷困是罪,岂不是天底下十之有九的百姓都罪不可赦?天道有常,求一个中庸而已。穷本身没有任何罪恶,真正带来恶意的,是旁人对贫穷的歧视与苛待。

他们没错,错的是那些仗着自己一时的强大而肆意欺凌弱小的人。

人心难测,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别人的想法,谢钦不是圣人,他也做不到消除百姓心中的恶念。

但他可以尽力减少天下穷厄之士。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重责负肩,踽踽前行。

这条路很漫长,也很孤独,却是他从小就执着追求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