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嘉特:回顾《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开禁历程及其文化反思

黑 马

2001年秋天离开英国前在伦敦小住。有次,逛查灵克罗斯旧书店一条街时,在一家店铺门外书筐里拣起一本理查德·霍嘉特的开山之作《识文断字的用处》(The Uses of Literacy by Richard Hoggart),砍价后一镑拿下。这本大众文化与传播学的奠基之作早就闻名遐迩,霍嘉特本人也成了英国第一个大学文化研究中心的开拓者,后又闲云野鹤般游离学术界,隐居小镇,自称是纯粹的“英国式社会主义者”,手持如椽大的笔,向极右和极左派(特别对后者,因为他认为那是他的同类中的怪胎)开战,俨然是英国文化学界遗世独立的一泓清流。回来后发现我们那些研究文化学的教授和研究员们基本不触及霍嘉特,不知是何原因。但有一点我知道,这些大学问家们在忙后现代的事,才不管我们大多数人还在前现代和现代或奔现代阶段。如我们还要当世界的血汗工厂几十年,汶川地震后我们的作家协会什么主席还以前现代的方式写歌功颂德的鬼诗歌……黑马不在学界,不懂个中深浅,但深知要摆弄点文化学不读霍嘉特的著作不行。大众文化,文学的现状问题等等,不能绕过霍嘉特。老人家耄耋之年还出了很多随笔集,文字儒雅睿智辛辣俏皮,一腔爱恨,跃然笔端,绝对是a very English voice。读霍嘉特的文化随笔,还可以顺便练练朗读,是货真价实的念书,做点笔记主要以摘要转述霍嘉特的意思为己任,这比翻译要容易些。我的感想和注解就用“[]”括起来,算是补白。

第一篇自然是讲霍嘉特参加1960年代轰动全球的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过程和对此所做的文化反思,应该对今天的我们有所启发。

一、1960年代英国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时代和法律背景

1960年,企鹅出版社在劳伦斯逝世30周年之际推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全本。闻此,检察官认为企鹅犯法,就令警察去书店买书,在谁家买到书,就可以告谁出售“淫秽物”。企鹅的律师决定送12本书给警察,从而构成犯罪事实,免了书店的麻烦。[这一招颇为仗义,也说明企鹅豁出去要与检察官对簿公堂了。这是背水一战,输了官司,意味着企鹅的老板要蹲大狱。]于是检察官决定就此起诉企鹅出版社。

20世纪50年代末,英国似乎进入了一个性自由的社会,为此有几本书因为淫秽被治罪。但作家协会却感到旧的法律中有关淫秽的条款对含有色情描写的严肃文学构成了威胁。于是延请社会名流对现行法律条款做开明的修订。历经5年努力,终于出台了1959年的“淫秽出版条例”,写进了法律全书。

修改后的条例对旧法律的重要修改内容大致如下:

1.一本书淫秽与否应从整体考量[以防止人们断章取义、以偏盖全,仅仅抽出几段“色情描写”说事]。

2.即使一本书有可能让一些人误入歧途,但只要它对“科学、文学、艺术或学问或其他普遍广泛的领域有利”,它可以被认定是对公众有益。

3.应该征集专家对这本书赞成或反对的证词,而不是让没有文学资质的普通公民充当仲裁人。

检查机构估计是觉得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一个良好的契机,此借可以全面证实新条例中以上三个修订条款的正确性。只是,结果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其实它有利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开禁,企鹅也正是看到了这个契机才推出全本的查泰莱一书。检察官本是要通过公正的条例和手段查禁这本书,结果却是这三项修订条款保护了这本书,最终此书被宣判无罪,结束了长达30年的禁令。[从而使英国这个拥有优秀的文学传统和民主制度的国家从“惭愧”中解脱了出来——这是企鹅的辩护律师杰拉德·戈丁纳的说法,他认为一个如此伟大的文学与民主的国家却不能读到一个自己的伟大作家的作品,“不但令世人惊奇,也令自己惭愧”。恰恰是由于有了民主(包括议会制和陪审团制度),英国才摆脱了一根长达30年的耻辱。当然,也因为有强大的英国文学传统支撑着人们的良知,才使得那些作证的文学专家和陪审团成员们无一人认为这书淫秽。结果是庭上只有检察官一人坚持此书有害的看法。看来刚性的法律还是要受柔性的人性所文明化。]

[在此特别有必要记下一笔,谈谈企鹅的第一辩护律师杰拉德·戈丁纳。此人生于1900年,出身贵族之家,父母双方都是名流,且家族显赫。但他从小接受新式的民主思想,对旧的秩序持反叛态度,导致后来加入工党,身体力行,大胆进行司法改革,不断对法律进行“开明”的修订,以后为在英国废除死刑做出了杰出贡献。1964-1970年曾任英国的掌玺大臣,自然被封终身爵位。

为查泰莱一书的辩护词,简直是一篇篇情理交融的散文诗,有理有力有节,脱口成章,从中隐约可隔着历史的厚重雾霭见其大律师风采:潇洒、倜傥、激昂而内敛、理性。若非是有这样的文才武略者领衔辩护律师团,辩护的成功率会大大降低。当然他是顺应了历史潮流,因此才引领了历史潮流——英国彼时的民主程度和文化诉求都水到渠成,自然要冲毁陈旧的思想与法制樊篱,这才是其辩护成功的根本背景和支撑。在于杰拉德,英雄与时势相互映衬,有时势的底气,有个人的学养,才有其气势逼人、情商大展的脱口秀。以后多年内,其辩护词都被当作法律学生的楷模,学习其审时度势、情理交融的辩才,此乃法律与文学高度结合的行为艺术也。可见在优秀的律师那里,法律与文学本就是同根同源。

由此我们也会惊叹,为一本世界名著翻案,自然要有世界级的法律大师来做方可。此人不久后即晋身英国掌玺大臣,身价仅次于首相,在法律改革上大显身手,是何等的叱咤风云之人物。这样的帅才加将才,为一本书翻案,应该说是举重若轻,或是易如反掌的。]

二、审判的过程和文化背景

却说那场长达6日的审判,是在“老城郭”(伦敦中央刑事法院)进行的。企鹅给300位有文学鉴定资格的人写信求助,请他们出庭作证,被传到庭的只有35人,但很多人写来信表示随叫随到。当时还是大学教师的霍嘉特是到庭的证人之一。

他说这次审判对改变英国人的鉴赏力起到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作用,因为它触及到了这个国家的很多敏感神经:书籍查禁的限度与合法性,性、文学,还有与这些密切相关的是阶级问题。[英国人当时的阶级界限仍然泾渭分明,阶级观念很重,而这部小说写的恰恰是上流贵妇与其下人的私情,即使性事叙述笔墨不浓,也令上流阶层反感,这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