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他若即若离的,看什么都像低头看显微镜或抬头看望远镜一样。他不接触,跟任何人和事都没有实际的接触,除去因为传统的关系与拉格比府接触或出于家庭自卫的紧密纽带关系与爱玛有接触,除此之外,没什么东西能真正触动他。康妮感到自己并没有真正触动他,从来没有彻底触及到他,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可触及的,他根本拒绝人之间的接触。

可他又绝对地依赖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他虽然魁梧健壮,可却无能为力。他可以摇着轮椅活动,还有个装了马达的带篷轮椅可以“突突突”地开着在邸园里兜风。可一旦独处,他就茫然起来。他需要康妮在他左右,以证实他还活着。

不过他还是要有所作为的。他开始写小说,写的是他以前熟人们的奇闻逸事,文笔俏皮,有点恶毒,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无聊。其观察角度特别,很不一般,但缺少触角,没有实质性的触觉。似乎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人造的地球上。不过,既然当今的生活界面基本上是一个虚幻的舞台,他的故事反倒奇特地忠实于现代生活了,就是说符合现代人的心理。

克里福德对自己的小说之上心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希望大家都看好他的小说,将它们当成极品。其作品发表在最摩登的杂志上,自然受到的褒贬不一。但对克里福德来说,贬损就是折磨他,像刀子捅他一样疼。这么看来,似乎他全副身心都扑在小说上了。

康妮尽力帮助他。起初她感到兴奋。他什么都对她说,聊得很枯燥,但还是没完没了,坚持不懈,她得竭尽全力做出反应,似乎她全部的灵与肉还有性都得兴奋起来,投入到他的小说当中去。这让她兴奋,也让她着迷。

除此之外他们并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日子。按说她应该监督管理这个家的。可不行。这里的管家已经为乔弗里爵士工作多年了。那个面容干枯、说话字正腔圆的老女人——你很难说她是个客厅侍女,甚至都不能说她是个女人——她负责伺候用膳。她已经在这家里干了四十个年头了。甚至屋里的女佣们也都不年轻了。这真可怕!拿这样的地方你能有什么辙,随它去吧!那些没人居住的数不清的房间,那些中部地区循规蹈矩的事,那些过分整洁和死板的秩序,爱怎样就怎样吧!克里福德坚持添了个新厨子,那是他在伦敦时就曾在家伺候他的老练女人。除此之外,这地方好似一个井井有条的乱摊子。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甚至诚实规矩。可在康妮看来,却是个井然有序的乱摊子。因为没有温暖的感情将这一切有机地凝聚起来,这房子就看似一条废弃的街道那么凄凉。

除了顺其自然她还能怎么着?!于是她就听之任之了。爱玛·查泰莱小姐有时会来一趟,看看这里什么都还保持着原样,那张贵族气的瘦脸上顿显得意。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康妮,认为是康妮把她和弟弟的默契给破坏了。应该是她爱玛和弟弟一起写出这些小说和这些书,这些查家的故事算得上世界上挺新鲜的事儿呢。这些东西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们是世界上的新鲜事,是他们查家的人所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衡量标准。已经飘逝的思想和表现形式跟现在没什么有机的联系。这世界上只有某些东西是新鲜的,那就是写查家的这些书,而这完全是查家个人的事。

康妮的父亲曾来拉格比小住,他私下里告诉女儿:克里福德的作品挺俏皮,可是空洞无物,是不会流传下去的!康妮看着这个壮实的苏格兰爵士,他一直很成功,于是她那双依然好奇的蓝色大眼睛变得眼神迷离起来。空洞无物!空洞无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批评家们都褒扬克里福德的作品,他几乎是名声远播了,他的写作甚至还挣到了钱,那她父亲为什么还说他的作品空洞无物?写作写到这份上,还能怎样呢?

康妮这么想,是因为她采取的是年轻人的标准:当下好的就是对的。以后一个当下接一个当下,这些个当下之间并非相互关联。

她在拉格比府住到第二个冬天时,父亲对她说:

“我希望,康妮,你别让这种处境给弄成个demi-vierge。”【6】

“Demi-vierge!”康妮含糊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呢?”

“你如果喜欢这样,当然没什么不行的!”父亲急促地说。

和克里福德独处时,他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我觉得康妮不适合当个demi-vierge。”

“半处女!”克里福德很明白地将这个法文词翻译成了英文。

他想了想,脸刷地红了。他生气了,感到受了冒犯。

“怎么就不行呢?”他生硬地问。

“她越来越瘦了,干枯了。她不应该这样的。她不是个鱼干儿似的女孩子。她本是一条健美的苏格兰鳟鱼。”

“当然,是一条没有斑点的鳟鱼!”【7】克里福德回敬道。

他想过后对康妮说说她的守活寡状况,可他就是说不出口。他跟她既亲密又不够很亲密。精神上他跟她十分默契,可肉体上他们没有共鸣,谁也不想谈论肉体上出格的事。他们父女俩是精神上亲密,感触上绝缘。

但康妮猜的出她父亲对克里福德说了些什么,克里福德心里有什么想法。她知道他并不在乎她是个守活寡的女人还是个风流女人,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或没人告诉他。反正是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什么事也没有罢了。

康妮来拉格比府已经快两年了,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只顾一门心思扑在克里福德身上,照顾他,帮他写作,主要是他的写作。两人在这方面不谋而合。他们讨论着,苦心孤诣地做着文章,凭空感到真的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着。

生活就在虚幻之中存在着。其他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拉格比府,还有仆人们倒是存在,但像幻影,并不是真的。康妮到邸园和毗邻邸园的林子里去散步,喜欢那种寂寥和神秘。秋天蹬着褐色的落叶,春天掐几朵报春花儿。可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或者说是真实的幻影。橡树叶子在她看来就像在镜子里摇曳一般,而她自己则像故事里的人,她摘的报春花不过是幻影,或者说是回忆或文字。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没有触动,没有接触。有的只是与克里福德在一起的生活,没完没了地编织着文字的网,编织着意识的细枝末节,这就是被马尔科姆爵士说成空洞无物、流传不下去的小说。为什么要确凿有物,为什么非要流传下去呢?“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8】同理,眼下的现实表面怎样就怎样,不要想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