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第2/26页)

我说:“《中庸》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一八一】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368]?”

曰:“‘无欲故静’[369],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370]。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译文】

九川问:“近年来因为讨厌流行的泛滥学问,每次要静坐,屏息凝神,不但做不到,反而觉得更为困扰。为何会这样?”

先生说:“念头怎么能够止息?只是要让念头中正而已。”

九川说:“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确实没有。”

九川说:“如果这样,又该如何理解静呢?”

先生说:“静中未尝没有动,动中未尝没有静。戒谨恐惧就是念头,怎能区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先生为何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先生说:“‘无欲故静’,周敦颐先生所说的‘静’,就是程子所说的‘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是指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这正是天机流动不息之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息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来的念头便是私念。”

【一八二】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371]。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专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在面前,还一如往常去看、去听,恐怕就不是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够想不看、不听呢?除非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只要心不随着所看、所听的东西流转就是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的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勤奋还是懒惰。程颐先生称赞他能够持敬,为何?”

先生说:“伊川先生恐怕是在讥讽他。”

【一八三】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372]、国裳[373]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颇能感到内心的收敛。遇到事情又中断了,马上起个念头到事上反省体察。事情过后又寻找以前的功夫,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无法融为一体。”

先生说:“这是对格物的学说理解得不透彻。心何曾区分内外?就像你现在在这里讲论学问,难道还有一个心在里面起作用吗?在这里听讲时专心恭敬,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必再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功夫才会有长进。如果一味地喜欢静守,遇到事情便乱了方寸,终究没有长进。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看似在收敛,其实却在放纵心体。”

后来在南昌,我又和于中、国裳讨论内与外的学说,他俩都说:“事物原本有内外之分,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不能有所间隔。”九川就此请教先生。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原无分内外。只是后来做功夫的人将其区分为内外,故而失却了功夫的本然面貌。现在正是要讲清楚,功夫不必有内外,才是有本体的功夫。”这一天大家都有所领悟。

【一八四】

又问:“陆子之学何加?”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九渊先生的学问如何?”

先生说:“周敦颐、程颢以后,还数陆九渊的学问最得圣道,只是粗糙了些。”

九川说:“我看他讨论学问,篇篇都道出了精髓,句句都是针砭膏肓,并没有看出粗糙之处。”

先生说:“是的。他在心体上下过功夫,与只是揣摩效仿、在字义上探求的学问当然不同,但仔细看看还是有粗糙之处的,你用功久了自然看得到。”

【一八五】

庚辰往虔州[374]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375]。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