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间谍(第2/2页)

两个巴黎孩子一进去,军官们就用欢呼声迎接他们。他们拿出报纸交给军官,接着,军官们给他们倒酒喝,引他们说话。所有军官的样子都又傲慢,又凶狠,但是,大个子拿出郊区人的活跃劲头和流氓话,逗军官们开心。他们哈哈大笑,跟着他重复那些话,投入从巴黎给他们带来的污泥浊水中打滚嬉戏。

小斯泰恩也很想讲几句,好证明他并不是个小笨蛋,但是总有什么东西妨碍他。

他前面有个普鲁士军官,显得比其他人年长而神情严肃,正待在一旁看报或者佯装看报,因为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小斯泰恩的左右。那种目光同时流露出慈爱和责备的神色,就好像那人在家乡也有一个与斯泰恩同龄的孩子,而且心里在说:

“我宁肯死了,也不愿看到我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一刻起,小斯泰恩就感到有一只手压在他心头,阻止他的心跳动。

他要摆脱这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就开始喝酒。不大工夫,他就感到天旋地转,在狂笑中听见他的同伴在嘲笑国民卫队,嘲笑他们的操练方式,还模仿沼泽区(沼泽区:巴黎市中心的第四区。)的一次阅兵,在城墙一次发出的夜间警报。继而,大个子又压低嗓门,而军官们也都纷纷靠拢,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把法军进攻的情报提供给他们……

这下子,小斯泰恩酒醒了,气愤地站起来:

“这个不要说了……大个儿……我不愿意。”

可是,大个子一笑置之,接着讲下去。没等他讲完,所有军官都站起来,其中一个指着门对孩子说:

“滚吧!”

他们开始用德语讨论,话说得很快。大个子出门时,故意把兜里的钱币弄得哗哗响,像个总督似的得意扬扬。小斯泰恩则垂头跟在身后,从刚才看得他发窘的那个普鲁士军官跟前走过时,听见那人伤心的声音:

“铺关彩(普鲁士人讲法语发音不准,说“不光彩”而成“铺关彩”。),这……铺关彩……”

他眼里涌出泪水。

两个孩子一走上平野,便奔跑起来,要很快回城。满口袋装着普鲁士人给的土豆,他们扛着就畅通无阻,过了狙击兵的战壕。法军正准备夜晚突袭。部队悄无声息地开到,在墙里聚集。老中士也在那里,正布置他的人,那样子兴奋极了!两个孩子经过时,他还认出来,冲他们和蔼地笑了笑……

噢!这一笑让小斯泰恩心里多难受!一时间,他真想大叫一声:

“不要进攻了……我们出卖了你们。”

可是,大个儿早就对他说过:“你若是讲了,咱俩就会被枪毙。”心里恐惧,话到嘴边也不敢讲……

到了库尔讷夫镇,他们进入一座被遗弃的房子分钱。实话实说,钱分得完全公平,而小斯泰恩听见罩衫里漂亮的银币的响声,想到能去参加瓶塞赌博了,就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过了。

然而,这倒霉的孩子,等进了城,大个子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口袋就变得沉重了,压在他心头的那只手,压迫得更厉害了。他觉得巴黎不是原来的样子,过路的人都严厉地看着他,就好像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间谍这个字眼儿,随着滚滚的车轮声,随着运河边练习的军鼓声,传到他的耳畔。他终于回到家,很高兴父亲还未回来,赶紧上楼进屋,将沉甸甸的银币藏到枕头下面。

斯泰恩老爹这天晚上一进门,显得格外和蔼,格外欢快。外省的战况刚刚传来,全国形势好转了。这个从前的老兵吃饭的时候,望着挂在墙上的枪,蔼然笑着对儿子说:

“嗯,孩子,你若是已经长大了,会怎么去打普鲁士人啊?”

约莫八点钟,听见炮击声了。

“是欧贝维利耶那里……布尔热(布尔热是巴黎北部的战略要地、交通枢纽。1870年10月28日,法军打了个漂亮仗,夺回布尔热。但是两天后,德军又投入三万多兵力,经过激烈战斗,重又占领。12月11日,法军要再次夺回,却偷袭失败了。)的战斗打响了。”这位老爹说道,那里的工事他都了如指掌。小斯泰恩脸色刷地白了,他借口特别累,就上床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隆隆的炮声不断,他脑海里也浮现战斗的情景:法军夜袭普鲁士军,不料却中了敌军的埋伏。他又想起冲他微笑的那名中士,恍惚看见他倒在雪地里,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许多人啊!……流了这么多鲜血的代价,就藏在他枕头底下,而且正是他,斯泰恩先生的儿子,一个士兵的儿子……泪水流淌,他哽噎得喘不上来气。他听见父亲在隔壁房间走动,去打开窗户。楼下的广场上吹响了集合号,一个营的国民别动队排队报数,准备出发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可耻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你怎么啦?”斯泰恩老爹进来问道。

孩子再也挺不住,跳下床,跪倒在父亲的脚下。他跳下床时,那些银币也随着滚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是你偷来的吗?”老人浑身颤抖着问道。

于是,小斯泰恩一口气讲述了他如何去普鲁士人那里,去干了什么。随着讲下去,他感到心情轻松了:承认罪过,就能减轻心理压力……斯泰恩老爹听着,那脸色可怕极了。等儿子讲完了,他捂住脸哭起来。

“爸爸,爸爸!……”孩子想说点儿什么。

老人没应声,一把推开他,从地上捡起钱。

“就这些吗?”他问道。

小斯泰恩点了点头,表示只有这些。老人摘下枪和子弹袋,把钱装进兜里。

“好吧,”他说道,“钱我去还给他们。”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头也不回就下楼去,加入夜间行动的国民别动队。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