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阿尔及利亚步兵

他的名字叫卡都尔,来自坚代勒部落,是土著步兵团的小鼓手。这个步兵团人数极少,编入维努瓦(约瑟夫·维努瓦(1800—1880年):法国将军,普法战争中,曾任法军司令,1871年代表法军与普军签停战协定,解了巴黎之围。继而他又率凡尔赛政府军镇守在巴黎公社。)的部队之后,便被调到巴黎。从维桑堡一直打到尚皮尼,每一仗他都参加了;他带着响板和德布卡(阿拉伯鼓),在战场上驰骋,犹如在暴风雨中疾飞的鸟儿,动作极其敏捷,飘忽不定,子弹找不到他的踪迹。然而一到冬季,夜晚在前哨站岗,待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个被机关枪火力烤红了脸的非洲小伙子,可就受不住了。一月份的一天早晨,他在严寒中缩成一团,脚冻伤了,被人从马恩河边抬回去。他在野战医院住了好久,正是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他。

这名阿尔及利亚步兵像一条疯狗,又忧郁又耐心,睁着温柔的大眼睛看着周围。有人跟他一说话,就微笑,露出牙齿。他所能做的仅此而已,因为他不懂我们的语言,只会讲几句萨比尔语,而这种阿尔及利亚方言构成的成分,有普罗旺斯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词汇五花八门,恰似沿着拉丁海洋拾取的贝壳。

卡都尔想要找点消遣,也只有他的德布卡。有时他实在烦得要命,人家就把鼓送到他床上,允许他敲一敲,但是声音不能太响,免得妨碍其他伤病员。冬季日光昏黄,街上景色凄凉,他那张可怜巴巴的黑面孔也暗淡无光,死气沉沉,但是一敲起鼓来,那张脸随即兴奋起来,随着不同节奏扮出各种怪相。时而,他敲起冲锋鼓,在狞笑中龇出雪白的牙齿;时而,在伊斯兰晨曲鼓声中,他的眼睛湿润了,鼻孔张大。在乏味的野战医院,在小药瓶和敷料中间,他又看到了卜利达果实累累的橙树林,又看到了蒙着白面纱、洗浴归来而散发着马鞭草芳香的摩尔姑娘。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巴黎发生了许多事,但是卡都尔却毫无觉察。他只听见疲惫不堪并解除了武装的残部回到巴黎,从他的窗下经过,听见远处从早到晚隆隆炮声,后来又听到警钟长鸣、一阵阵枪声。然而,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仅仅知道还在打仗,他的腿脚治好了,可以去参加战斗了。说走就走,他背上自己的鼓,去找他的连队,没有寻找多久,就被过路的巴黎公社战士带到广场。审讯好长时间,也问不出什么,只听他说“bon bezef,macache bono”,最后值日的将军给他十法郎、一匹驿马,并把他留在自己的参谋部。

公社的这些参谋部人员,穿的衣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如马夫的红色粗布褂儿、波兰式斗篷、匈牙利半短紧身衣、水手的粗布短工装,有镶金边的,有天鹅绒的,缀有各种金属箔片、各种装饰物。卡都尔穿上了镶黄边的蓝色上衣,扎上头巾,拿着他的德布卡鼓,前来充实这场化装舞会。

这个当了逃兵还不知道的小伙子,欢天喜地地加入这个绚丽多彩的队伍,陶醉在阳光中和枪炮声中,陶醉在街上的繁忙景象、武器和服装的这种混杂中,深信抗击普鲁士的战争还在继续,而且不知怎的气氛更加热烈,更加自由,他就天真地投入巴黎的纵酒狂欢中,一时间出尽了风头。

他走到哪里,都受到巴黎公社战士的热情欢迎和款待。公社也因为有这样一名成员而无比骄傲,把他当成徽章那样佩戴着,到处展示和炫耀。一天不知有多少回,司令部派他去国防部,国防部又派他去市政厅。这也是有缘故的,人们一再对公社战士说,他们的水兵是假水兵,他们的炮手是假炮手!……至少,这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土著兵团的步兵。大家只要瞧瞧他那猴精的小脸蛋、他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身子耍马戏似的惊险动作,就会确信这一点了。

然而,卡都尔的快乐中还欠缺点儿什么。他很想参加战斗,让子弹讲话。可惜的是,公社也跟帝国一样,参谋部不常上火线。可怜的卡都尔,除了跑跑军务和参加检阅,他就待在旺多姆广场上,或者国防部的院子里,这种混乱不堪的营地,到处是随时能取酒的大酒桶、打开的肥油大桶,以及还能让人感到胡吃海塞的露天残宴。卡都尔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教徒,当然不会参加这种宴饮,只是躲在一旁,安安静静,非常有节制,在角落里小净,吃一把粗米粉团,敲一曲德布卡之后,就缠上头巾,躺在篝火旁边的台阶上睡觉。

五月的一天早晨,这名阿尔及利亚步兵被骇人的乱枪声惊醒。国防部就像炸了锅,人人都在奔跑,逃窜。他也像别人那样,机械地跳上马,紧紧跟随参谋部。发狂的军号声响彻大街小巷,部队溃不成军。有人掀起马路的石头,开始筑街垒。显而易见,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件……越临近河滨路,枪声越清晰,喧嚣声也越大。到了协和大桥,卡都尔与参谋部走散了。再往前没走多远,他的马就被人要走了:那人军帽上有六条杠,十万火急,要赶到市政厅了解情况。卡都尔气急败坏,便朝战斗的方向奔跑,边跑边给步枪上子弹,嘴里还咕哝着:“干掉普鲁士人……”因为,他一直以为是普鲁士人攻进城里来了。子弹已经在埃及方尖纪念碑周围呼啸,在土伊勒里宫公园的树木枝叶间呼啸。到了里沃利大街的街垒,弗卢朗的复仇者喊他:“喂!阿尔及利亚步兵!阿尔及利亚步兵!……”他们只剩下十二人了,不过,卡都尔一人就能顶一支军队。

他挺立在街垒上,就像一面旗帜,又自豪又鲜明。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冒着枪林弹雨作战。在射击的间歇,从地面升起的烟幕有一阵工夫散开一点儿,他望见聚集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士兵穿着红裤子,继而又全模糊不清了。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便更加猛烈地射击。

突然,街垒沉默了。最后一名炮手放了最后一炮就逃走了。阿尔及利亚步兵却坚守在那里,他一丝不苟地校正了刺刀,在原地埋伏,等待尖顶头盔出现,随时准备冲上去……

敌人列队逼近!……在冲锋的沉浊的脚步声中,军官们高喊:

“投降吧!……”

阿尔及利亚步兵一时惊呆了,接着就把枪举向空中:

“法军,法军!……”

他那野蛮人的头脑,隐约想到是解放的部队来了,是巴黎人盼望已久的费德尔布(路易·费德尔布(1818—1889年):法国将军,1870年任北方部队司令。)或尚齐(阿尔弗雷德·尚齐(1823—1883年):法国将军,1871年任卢瓦尔第二军司令。)的部队来了。因此他兴高采烈,冲他们笑得露出了白牙!……刹那间,街垒被占领了。那些士兵围上来,对他又推又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