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凯尔的驿车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8年10月16日的《费加罗报》上——原注。)

我到这儿的那一天,乘坐的是波凯尔的驿车,那是一辆老掉牙的简陋的公共马车,每天收车之前也走不了多远的路,可它却沿着大路晃哉悠哉地走着,一直磨蹭到傍晚,就为做出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的样子。不算车夫,搭车的共有五个人。

一位是卡马尔格的看门人,他个子不高,胖乎乎的,长着一身体毛,倒更像一只野兽,两只大眼充满血丝,耳朵上戴着银耳环。另外两位是波凯尔人:面包师和他的揉面工,两人都是红脸膛,大口地喘着粗气,但他们的侧面倒很英俊,活脱两枚印着维特留斯(维特留斯(15—69年):罗马皇帝。)头像的古罗马勋章。还有一位坐在车前,紧挨着车夫,一个……人,不!倒不如说是一顶帽子,一顶用兔毛制作的大帽子,他一言不发,只是神色忧郁地盯着前面的大路。

这几个人彼此相识,他们无拘无束地高声谈着自己的事。那位卡马尔格人说他刚从尼姆回来,因用长叉扎伤一位牧羊人而受到预审员的传讯。卡马尔格人很容易发火……而波凯尔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两位波凯尔人在谈论圣母时,不正想把对方掐死吗?面包师所在的教区好像很久以来一直信奉那怀里抱着圣婴耶稣的玛利亚,普罗旺斯人称她为“仁慈的圣母”;揉面工则与他相反,在一所新教堂的唱诗班里唱歌,新教堂供奉的是无玷始胎的圣母,画像上的圣母眉清目秀,面露微笑,双臂下垂,双手放出无限的光芒;这正是争论的起因,应该看看这两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是如何对待对方和他们的圣母的:

“你那无玷始胎圣母真够漂亮的!”

“你和你那‘仁慈的圣母’见鬼去吧!”

“在巴勒斯坦,你那圣母行为可不怎么端正!”

“嘿!瞧瞧你那丑陋的圣母吧!谁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还是去问问圣约瑟吧。”

为了让对方信服他们曾到过那不勒斯港,两人差点动了刀子。说真的,要不是车夫出面干预,我觉得这场有关神学的争论真得靠武力来收场了。

“别拿你们的圣母来烦我们了。”车夫笑着对波凯尔人说,“这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根本就不该跟着瞎掺和。”

说着,他甩了一个响鞭,脸上露出一丝不信教的神色,让大家都默认了他的主张。

争论到底是结束了,可面包师正在兴头上,不把他自己那点激情宣泄出去,他是不善罢甘休的。他朝那位戴帽子的人转过身去,这人可怜巴巴地缩在驿车的一角里,神情忧郁,默默不语,面包师用一种挖苦人的语气对他说:

“喂!磨刀匠,你媳妇呢?……她倾向于哪个堂区呢?”

看来这句话是肯定有非常滑稽的隐意,因为整车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可磨刀匠却没有笑,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见此情景,面包师又转身对我说:

“先生,您不认识她媳妇吧?那可是一个怪女人!在波凯尔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人。”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磨刀匠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抬,只是低声说道:“面包师,住嘴吧。”

但这该死的面包师根本不想闭嘴,而且说得更起劲了:

“蠢猪!咱们的伙伴才不会抱怨娶这么个女人呢,跟她在一起,任何烦恼都不会有……您想想,每隔半年就被人拐走一次的美人,她回来的时候,不总得有好多新鲜事要对您说吗……不管怎样,这可是奇怪的小两口……先生,您想想,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嘿!这女人就跟着一个卖巧克力的跑到西班牙去了。

“丈夫被孤零零地甩在家里,哭闹,酗酒……他像疯了似的。过了一段时间,美人回来了,身着西班牙服装,还带回一只小铃鼓。大家都对她说:

“‘快躲起来吧,他会杀死你的。’

“要杀她,哼!没那么回事,他们又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了,她还教他敲巴斯克鼓呢。”

车上的人再次哄然大笑起来。

磨刀匠待在角落里,依然未抬头,口中喃喃道:“面包师,别说了。”

面包师就当没听见一样,接着往下说:

“先生,您大概认为,美人从西班牙回来就该安分守己了吧……嗐,别提了,她丈夫可真沉得住气!她又想和别人私奔了。跟西班牙人跑了之后,又换成了军官,接下来是罗讷河上的一名船员,再后来是名乐师,再往后……谁知道会是什么人?奇妙的是,每次都像是一场闹剧。媳妇私奔了,丈夫大吵大闹;她回来了,他也就安心了。可总有人把她拐走,他又总能把她拢回到身边……您觉得这丈夫是不是特有耐心!坦率地讲,这位娇小的磨刀匠夫人长得确实漂亮……就像一只红雀:活泼、娇美、身材匀称;这还不够味,她那白皙的皮肤,浅褐色的双眼,总是微笑着瞅着男人……真的,巴黎人,您哪天要是经过波凯尔……”

“喂!面包师,你住嘴吧,求你了……”可怜的磨刀匠用凄切的语调再次哀求道。

就在这时,驿车停了下来。我们到了昂格洛尔家的农庄。那两位波凯尔人就在这儿下车,我发誓决不想留住他们……那个面包师可真会戏弄人!他已走进了农庄大院,可他那笑声却还未停下来。

那两个家伙下车后,车内就像空了一样。卡马尔格人在阿尔勒下了车,车夫也下了车,与驿车并肩走在大路上……车上只剩下我和磨刀匠,我们各守一方,相对无言。

天气很热,皮制的车篷顶被烤得火烫。我不时觉得双眼睁不开,头也变得沉重起来,可就是睡不着。“住嘴吧,我求你了。”这如此悲伤、如此温和的呼唤始终在我耳边回荡……

他也一样,可怜的人!他也睡不着。向他的背影望去,我见他那宽阔的双肩在抽搐,他的手,一只苍白而又笨拙的手,扶在椅背上颤抖着,倒更像一只老人的手。他在哭泣……

“巴黎人,您到了!”车夫突然冲我喊了一声,他用鞭子将那座绿色的山冈指给我,伫立在山冈上的磨坊风车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我赶紧下车。从磨刀匠身边经过时,我竭力往那顶大帽子下面瞧,真想在离去之前看清他的面孔。这个倒霉蛋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猛然抬起头,两眼直盯盯地瞧着我。

“朋友,您仔细瞧瞧我。”他用低沉的嗓音对我说,“将来哪天要是在波凯尔出了事,您可以说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这是一张阴沉忧郁的面孔,一双不大的眼睛显得十分憔悴,眼中噙着泪花,但在他那低沉的嗓音中却充满了仇恨。仇恨正是弱者发怒的表示!……我要是磨刀匠的媳妇,一定会提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