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龙井

江州城天盛四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冬月十二的时候下的。

正逢书院休每月一次的两天假期,顾簪云这些日子的功课学得比从前更努力了些,也比从前更觉得疲累,这会儿好好歇了一场。

午睡起来后她便拥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质山水手炉靠在榻上,身下铺着柔软雪白的羊毛毯,身后垫着藕色藕荷万事如意暗纹大迎枕,一侧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并一叠红豆糕,糕身偏黄而又不至金黄,数颗小巧玲珑的红豆嵌在里头,看着就叫人喜欢,更何况吃起来甜而不腻。

顾簪云一向畏寒,这会儿已经换上了艾绿暗纹袄和霜色竹纹裙,衣裳十分厚重,倒是叫她难得地连动都不想动了,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雪景。屋子里燃着数个火盆,将一室熏的温暖如春,外头的寒风猛烈地撞击着窗户,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却与温暖的室内没有半分关系,只能看见朵朵雪花打着转儿自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倒是悠闲。”丫鬟打起帘子,萧昱溶披着一身风雪和寒意走了进来。室内太过温暖,他斗篷上的雪花纷纷化成了水,在鹅黄斗篷上晕染开好几处深浅不一的色泽。不待屋里服侍的丫鬟上前服侍,萧昱溶自己就动手脱了斗篷放好。

脱了衣裳,萧昱溶转身坐在了下首:“南方的天当真是冷啊,我从前听人说还不信,这会儿可算是明白了——简直就是刺到骨头里去的冷!”他突然看见了顾簪云身上的衣裳,扬眉一笑:“你怎么穿得这样厚实?这才刚入冬不久,那到了寒冬时候,你岂不是要裹成一个球?”

顾簪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的,一会儿对她好得不行,体贴到了极点,一会儿又满口说的话都是些让人听了想打他的,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接收到这一眼,萧昱溶忙不迭地双手合十讨饶,又用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顾簪云:“我错了元元,我真的错了。今天真的特别冷,我们就在屋子里赏雪吧!”

萧昱溶的那双眼,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眼型贵气而眸光清亮明澈,专注地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不是勾引胜似勾引的感觉。顾簪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却一时无言,想到萧昱溶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她连忙带了几分掩饰地道:“雪……嗯,杜衡,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去岁是不是埋了一坛子雪在外头院子里的桃花树底下?”

杜衡点点头:“是。姑娘是现在要用吗?”

既然问起来了,顾簪云也不由得起了些兴致:“挖出来放到院里的石桌石凳上,再拿我煮茶的工具出去,我要泡茶。”

萧昱溶被她的打算一惊,连忙制止:“你要出去?可是外头冷,你又畏寒……”

顾簪云看他一眼,轻哼一声:“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穿得太厚实了?那想来出去看看也没什么。”

萧昱溶:“……”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元元是个如此记仇的小性子?

到底拗不过顾簪云,最后萧昱溶还是同意了,只是在一旁看着丫鬟一一给她穿戴,口中念念有词:“把斗篷穿好了,帽子戴好,系紧来,别叫雪花落进去了。手炉你要煮茶不方便拿着,就拿个暖手筒把手炉放在中间,一只手煮茶另一只手可以取暖……”

顾簪云听得有些羞,又有些不好意思,险些要开口说要不就不出去了吧,想想又还是算了——她这会儿倒是自己真的想出去了。

幸好天公作美,这会儿的雪比起方才的已经小了不少。顾簪云自台阶上走下,杜衡已经让人将那两个坛子挖了出来又请洗干净了,连同茶具一并放在石桌上,地上还安置了一个高度正好合适的小茶炉。

见到顾簪云同萧昱溶过去,杜衡连忙将羊毛垫子拿出来,垫在二人打算坐的位置上,防着他们冻着。

见顾簪云打算亲自动手研磨茶饼,萧昱溶连忙伸手拿过她手上的东西:“还是我来吧。”元元力气小,让她研磨茶饼,只怕手都要磨红了,何况……他这会儿正在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嘴快努力找补。

顾簪云看他一眼,浅浅一笑:“好呀。”

既然研磨茶饼的活儿有人做了,顾簪云便开始煮水。开坛的那一刻,雪水清冽的味道混着浅淡的桃花香扑面而来。顾簪云将水小心地倒入釜中,再让小丫鬟放了炭火在茶炉下头烧着,随后开始烧水。

待鱼目大小的水珠出现了且稍微有一点儿要煮沸的声音的时候,顾簪云便让萧昱溶把研磨好的茶末倒进去,让茶水交沸。等到釜的边缘出现似泉涌如连珠一般的沫饽的时候,顾簪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杓了出来,放在一旁的熟盂里做备用。及至最后釜中的水翻滚得犹如波浪一般的时候,她才把方才杓出来的沫饽倒进水中,等到沫饽均匀地煮开了,顾簪云才让小丫鬟熄火,又吩咐了杜衡倒茶。

碧汤入白瓷,可谓美不胜收。

外头天寒,烫人的茶水很快就冷却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顾簪云抿了一口,抬眼看向身侧的萧昱溶,浅浅一笑:“如何?”

茶水清冽,茶香浓郁,元元煮茶的手法可以说是精湛。萧昱溶放下杯盏,扬眉笑了:“很好喝,特别好喝。”

顾簪云总觉得萧昱溶这是在敷衍,没好气儿地睨他一眼:“真的?有多好喝?”

“天下第一,无人能及。”萧昱溶真诚地看着她。

顾簪云被他逗笑了:“你倒是会捡好听的话说。”天知道因为今儿个一时兴起,结果在萧昱溶面前煮了碗茶,她有多紧张,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知道比往日练习的时候专注了多少。

一壶茶慢慢品完,萧昱溶看着顾簪云已经被冻得有些苍白的脸,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进屋了。

屋子里燃着三四个火盆,比外面不知道暖和了多少。顾簪云进了屋子,也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脱下斗篷帽子和暖手筒,她又坐回了榻上,抱着小手炉,舒舒服服地看着外头的雪景。

想了想,她又叫来了杜若:“去和厨房说一声,晚上吃龙井虾仁。”

话音刚落,萧昱溶便笑吟吟地唤她:“元元。”

顾簪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下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面上的功夫却还不得不做:“……你晚上可要留下来用饭?”

萧昱溶依旧笑吟吟的:“既然元元盛情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顾簪云:“……”

冬日里天色总是暗得早,煮茶的时候天色还明亮得很,不过片刻就慢慢昏暗下来。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杜若便走过来,问顾簪云可要摆膳。

顾簪云点点头。

龙井虾仁是她听旁人说起的菜色,吃还是头一遭。颗颗饱满鲜美的虾仁带着龙井茶悠长清浅的香气,实在是妙不可言。酸菜鱼一道,柔软的鱼肉浸在酸酸辣辣的汤汁中,带一点微微的弹性,又柔软得仿佛一块豆腐般,夹得稍微用力一点就碎了。因考虑着萧昱溶是北方人,顾簪云便没叫饭食,反倒上了两碗面,不过上的是是南方做法的阳春面,细细的面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白瓷碗里,浸在带点褐色的汤汁中,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惹人喜爱。另有小菜若干,如槽鱼、腌萝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