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橇运输途中的艰辛(第3/5页)

接着便出现了半饥半饱的日子。有一天,哈尔终于意识到,他的狗用食物耗去了一半,而路程只走了四分之一;再者,他无论如何也买不到额外的狗食品。于是,他一方面减少了原来的定量,另一方面努力增加每天的行程。他的姐姐和姐夫也支持他的做法;但是,他们因装备的沉重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生出挫败感。给狗少吃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但是要让狗跑快,就做不到了,他们自己做不到早起,做准备上路的工作,也就不可能增加行路的时间。他们非但不知道如何使狗干活,甚至连自己该怎样干活也不懂。

第一个离去的是达勃。它是个可怜的动作笨拙的小偷,偷盗时常常被捉住,遭到惩罚,尽管如此,它干起活来却忠心耿耿。它肩胛扭伤后没有得到治疗与休息,病情愈来愈重,直到最后,哈尔用左轮手枪将它打死。当地有一句俗语,说外来狗只吃爱斯基摩犬的那点食量会饿死,因此,巴克手下六条外来狗只能吃到爱斯基摩狗定量的一半,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纽芬兰犬先死,接着是三只短毛向导犬,两头杂种狗顽固地活着,死死地抓住生命不放,但是最终还是死了。

至此,那三个人身上的南方大地的所有彬彬有礼与温文尔雅都消失了。北极之旅在失去了其魅力和浪漫色彩后,在他们看来,已变成了残酷无情的现实,他们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给这样的现实压倒了。默西迪丝不再抱着狗哭泣,而是整天暗自流泪,或者与她的丈夫和兄弟吵架。争吵是一件使他们永不感到疲倦的事。他们的坏脾气源于他们的苦恼,随着苦恼增加,脾气也就愈加糟糕,苦恼越大,脾气就加倍地坏,坏到将苦恼都抛在了脑后的程度。那种长途跋涉中所体现出的坚忍不拔精神,那种拼命苦干、不怕痛苦、并保持说话悦耳动人、心地和善的状态,没有出现在那两个男人与那个女人的身上。他们身上连这种影子都找不到。他们浑身僵硬,痛苦不堪;肌肉在作痛,骨头在作痛,他们的心也在作痛;正因为如此,他们说话刻薄刺耳,从早晨张开嘴巴,就是刺耳的话,一直持续到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默西迪丝给他们机会,查尔斯和哈尔就争吵不休。他们两人都坚信,自己干的活超过了对方,而且一有机会,他们都不回避将这种话讲出来。默西迪丝有时站在她的丈夫的一边,有时站在她弟弟的一边。其结果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兄弟间激烈争吵。吵因是谁应该去为火堆砍几根柴火,而这样的一场争吵(一场只涉及查尔斯与哈尔的争吵)马上会扯上家里的其他人,扯上好几千英里远的亲属,父亲、母亲、叔父、堂兄弟等,其中一些早已死了。哈尔的艺术观点、或者他母亲的兄弟曾写过的那种社会剧与砍几根柴火有哪门子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然而,争吵既可能朝着这样的方向蔓延发展,也有可能朝着查尔斯的政治偏见的方向发展。说查尔斯妹妹的惹事生非的嘴巴应该与点一个育空地区的营火有关系,这显然只有默西迪丝这么认为,她对这个话题大作了一番文章,顺便对她丈夫家庭不幸拥有的其他一些特色借题发挥了一通,使自己大大轻松了一阵。在此期间,火没人点,营房搭了个半拉子,狗没人喂。

默西迪丝有一种特殊的委屈——性别的委屈。她漂亮,温柔,她一生中,男人们始终是骑士风度般地对待她。可是,目前她丈夫及弟弟对待她的态度没有半点骑士风度。无能为力,是她的习惯。他们抱怨说。他们所指责的,是她最基本的性别特权。而这一点却使得他们无法忍受。她不再为狗考虑,就因为感到酸痛和疲劳,便坚持要坐雪橇。她是长得漂亮温柔,但是她体重却有一百二十英镑——对身体虚弱而又半饥半饱的动物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她坐了几天雪橇,直到它们半途倒下,雪橇停下一动也不动为止。查尔斯和哈尔恳求她从雪橇上下来步行,他们乞求她,央求她,而她则流着泪,把他们的种种残忍对着上苍好好诉说了一通。

有一次,他们动用武力,硬将她从雪橇上抱了下来。他们以后再没有做过类似的事。而她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路上。他们继续赶路,而她坐着不动。在行了三英里之后,他们卸了雪橇,返回来接她,又凭借武力把她抱回到雪橇上。

在他们自己极度痛苦中,却对他们动物的痛苦漠然视之。哈尔的理论是,人必须变得心狠手辣。他在别人身上施行了这个理论。开始时,他把这个理论灌输给他的姐姐和姐夫。灌输没成,他就用棍棒敲打的办法,将这个理论锤入狗的肌肤里。在五指湖,狗食吃完了,一个没有牙齿的印第安老太太要用几英磅的冻马皮换那支挂在哈尔屁股上、与那把大狩猎刀挂在一起的手枪。这种马皮是非常糟糕的代食品,它好像是六个月前从牧马人饿死的马身上剥来的。由于是冻结在那里,吃起来就像是白铁条,狗使劲将它吞入胃里,它融化成细细的、没有营养的皮绳及一团团的短毛发,吃了既难受又不消化。

经过所有这一切,巴克依然蹒跚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它感觉如在噩梦中一般。它能拉时尽力地拉;拉不动的时候,便倒在地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鞭子或棍棒落到它的身上,把它再次赶着站起来。它那身漂亮的毛皮已失去其应有的硬度及光泽。它们无力地倒在那里,邋里邋遢的,在遭哈尔棍棒打伤的地方,与干血缠结在一起。它的肌肉消瘦成一根根缠结的筋,肉垫已经看不见了,所以,透过它松弛的外皮,骨架里的每根肋骨和每根骨头都轮廓分明。见之,令人心碎,只是巴克的心是坚不可摧的。穿红毛衣的那个人已经证实那一点。

既然巴克的身体状况如此,它的伙伴状况也相差无几。它们一个个都成了游动的骨架。包括巴克在内,现在总共剩七条狗。它们都处在痛苦的深渊中,对鞭子抽打的刺骨疼痛及棍棒打出的青肿已毫无感觉。打在身上的疼痛变得隐隐约约,不怎么感觉得到,就如它们眼中所见的、耳中所闻的东西好像都变得隐隐约约与虚无飘渺那样。它们半点声息都没有,或者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它们成了一只只包着骨头的皮袋子,其中微微地扑嗤着生命的火花。停下来的时候,它们像死狗一般,连挽具也不脱就倒下了,火花变得暗淡、苍白,仿佛要熄灭了一样。当棍棒或鞭子落到它们身上的时候,火花无力地扑嗤起来,于是,它们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