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骷髅(第2/4页)

“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露凯丽娅继续说下去,“我就渐渐消瘦,渐渐衰弱了;浑身发了黑;走路渐渐困难了,到后来两条腿就完全不中用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能天天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喝,身子越来越坏。老夫人心肠好,又给我请医生,又送我去医院。可是我的病一点也不见好。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害的是什么病。医生什么办法没给我用过呀:用烙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块堆里……全没有用。到末了我的身子完全僵了……那些先生们就断定,我的病没办法治了。而在主人家里是不能收留残疾人的……所以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有我的亲戚。这不是,我就这样活着。”

露凯丽娅又不说话了,并且又使劲要笑。

“你这种状况实在太可怕了!”我叫起来……再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道:“瓦西里·波里亚科夫怎么样啦?”这话问得很蠢。

露凯丽娅把眼睛微微往旁边转了转。

“波里亚科夫怎么样吗?他悲伤了一阵子,过了一阵子,就娶了另外一个姑娘,格林村的一个姑娘。您知道格林村吗?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姑娘叫阿格拉菲娜。他是很爱我的,可是到底还年轻呀,总不能一辈子独身。我怎么还能做他的妻子呢?而且他找的妻子也很好,很善良,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他在邻近一户人家当管家——是老夫人给他身份证,放他出去的。托上帝的福,他现在过得很好。”

“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吗?”我又问。

“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有六年多了。夏天就躺在这个小棚子里;等天冷起来,就把我抬到澡堂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儿。”

“谁服侍你?谁照料你呢?”

“这里也有一些好心人,不是没有人管我。再说,我也不需要很多照顾。吃东西,几乎不吃什么;至于水,这不是,杯子里是有的,总是有水准备着,而且是清洁的泉水。我自己能拿到杯子,因为我有一只手还能活动。哦,这里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孤儿,时常来看看我,真该感谢她。刚才她就来过……您没有碰见她吗?一个挺好看的、白白的小姑娘。她常常给我送花来,我太喜欢了,太喜欢花了。我们园子里没有花——过去是有的,可是现在没有了。不过野花也很好,比家花还香呢。就比如这铃兰花……这香味多么好闻呀!”

“我可怜的露凯丽娅,你不寂寞吗,不难受吗?”

“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起初是很苦恼的,可是后来就习惯了,忍受下来了,也就没什么了。有些人比我还糟呢。”

“这话怎么说?”

“有的人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呢!有的人还是瞎子或者聋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么都能听得见。田鼠在地下挖洞,我都听得见。不管什么气味,哪怕是一点点儿气味,我都闻得出!田野里的荞麦一开花,或者园子里的椴树一开花,用不着谁告诉我,我第一个先闻到。只要有一点点风从那地方吹来就行。还有什么要怨恨上帝呢?世上不如我的人多着呢。再比如说:有的健康的人很容易犯罪,可是犯罪离我远远的呢。前几天神甫阿列克塞来给我授圣餐,他就说:‘你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你这种状况还会犯罪吗?’可是我回答他说:‘要是思想上犯罪呢,神甫?’‘哦,’他说着,笑了,‘这种罪过算不了什么’。”

“不过,可以说,我连思想上的罪过也不怎么犯了,”露凯丽娅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不去想,尤其不去想过去的事。这样时间就过得快些。”

说实话,我感到十分惊讶。

“露凯丽娅,你总是冷清清一个人,你怎么能不让你的脑子里想什么呢?是不是你一直在睡觉呢?”

“才不是呢,老爷!我不是总能睡得着的。虽然我身上不是十分疼痛,可是肚子里还是酸痛,骨头里也酸痛,不能好好地睡觉。不行呀……只能这样一直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觉得我活着,在呼吸——这就行了。我就看看、听听。蜜蜂在蜂巢里又嘤嘤又嗡嗡;鸽子落到屋顶上,咕咕叫起来;有时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啄面包屑;要么飞来一只麻雀或者一只蝴蝶——我都觉得很开心。前年还有燕子在那个屋角上做窝儿,孵出了小燕儿,那情景才好看哩!一只燕子飞进来,落到窝儿上,喂过小燕儿,就飞出去。一转眼,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接班了。有时燕子不飞进来,只是从开着的门前飞过,那些小燕儿立刻就吱吱喳喳直叫,而且张大了嘴巴……到第二年我还等燕子来,可是听说,此地有一个猎人开枪把燕子打死了。怎么这样贪心呀?一只燕子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些打猎的先生多么狠心呀!”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连忙说。

“有一次,”露凯丽娅又说起来,“才好笑哩!一只兔子跑进来了,真的!也许是有狗在后面追,它就一直跑进门来了!……那兔子就蹲在我跟前,而且一直蹲了很久,一个劲儿耸动鼻子,翘胡子,活像一位军官!而且不住地朝我望着。就是说,它知道我是不会害它的。最后,它站起来,两蹦三蹦蹦到门口,在门口回头看了看,就一溜烟跑掉了!多么好笑呀!”

露凯丽娅抬眼看了看我……那意思是问:不是很有趣吗?我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就笑了笑。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嗯,到了冬天,我当然不怎么舒服,因为太暗了;点蜡烛有点儿可惜,况且点了有什么用呀?我虽然识字,而且一向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呀?这儿什么书也没有,就是有书,我怎么能拿着看呢?神甫阿列克塞为了给我解闷儿,有一次拿了一本历书来,可是他看到没有用处,就又拿走了。不过,黑暗是黑暗,还是能听到一些什么:有蟋蟀叫了,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挖刨起来。这就好了,可以不想了!”

“要不然我就念念祈祷词,”露凯丽娅多少休息了一下,又说下去,“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何必打扰上帝呢?我能向上帝要求什么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更清楚。他送给我十字架,就说明他是爱我的。我们就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一念《我们的主》、《圣母颂》、《赞美一切受难者》,就又安安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过了有两三分钟。我也没有说话,坐在当座位的小木桶上一动也没动。躺在我面前这个不幸的活人那种残酷的、石头般的僵化也传染了我:我好像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