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紫衣女殷勤问字白发翁傲慢谈文(第2/2页)

谈论间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二人信步进了小卷。走了几步,只见有一家门首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学垫,自然男子也知读书了。不知他们女子所读何书?”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见衣服面貌不同,知是异乡来的。因拱手道:“二位贵客想是邻邦至此,若不嫌草野,何不请进献茶?”唐敖正要问问风俗,听了此话,忙拱手道:“初次识荆,就来打搅,未免造次。”于是携了多九公一同进去,三人重复行礼。里面有两个女学生,都有十四五岁,一个穿着红衫,一个穿着紫衫,面貌虽黑,但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樱桃小口,底下露出三寸金莲,倒也不俗。都上来拜了一拜,仍旧归座。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坐,女学生献茶,彼此请问姓氏,谁知这个老者两耳甚聋,二人费了无限气力,方把姓名、来历略略说明。

原来老者姓卢,乃本地有名老秀才,为人忠厚,教读有方。他闻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黉门,兼系天朝人,不觉躬身道:“小子素闻天朝为万国之首,乃圣人之帮,人品学问,莫不出类超群。鄙人虽久怀钦仰,无如唔教无由。今日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无知,又且重听,今以草舍冒昧屈驾,未免简亵,尚求海涵。”唐敖连道“岂敢”,因大声问道:“小弟向闻贵处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发多年,如今退归林下了。”老者道:“敝处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诗赋取士。小子幼而失学,兼之质性鲁钝,虽屡次观光,奈学问浅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领青衫。数年来无志功名,学业已废。年老衰残,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以糊口,惟有课读几个女学生,以舌耕为业。至敝乡考试,历未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姑,乃吾乡胜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岁,无论贫富,莫不送塾攻书,以备赴试。”因指紫衣女子道:“这是小女。那穿红衫的姓黎,是敝门生。现在国母已定明春观风。前者小女同敝门生赴学政考试,幸而都取三等之末,明岁得与观光盛典,尚有几希之望,所以此时都在此赶紧用功。不瞒二位大贤说,这叫作“临时抱佛脚”,也是我们读书人的通病,何况他们孤陋寡闻幼女哩!”因向两女子道:“今日难得二位大贤到此,你们平日所读书内如有甚么不明之处,何不请教,广广见识,岂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见教?老夫于学问一道,虽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义,粗枝大叶,也还略知一二。”紫衣女子听了,因欠身道:“婢子向闻天朝为人文渊薮,人才之广,自古皆然。大贤世居大邦,见多识广,而且荣列胶庠,自然才贯二酉,学富五车了。婢子僻处海隅,赋性既钝,兼少见闻,于先圣先贤经书之旨,每每未能窥寻其端,蕴疑既久,问字无由。今欲上质高贤,又恐语涉浅陋,未免以莛叩钟,自觉唐突,何敢冒昧请教?”

多九公忖道:“据这女子言谈倒也不俗,看来书是读过几年的。可惜是个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谈之处。如果稍通文墨,今同外国黑女谈谈,倒也是段佳话。必须用话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谈了。”因说道:“才女请坐,休得过谦。老夫虽忝列胶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览。惟幼年所读经书,尚能略知一二,其余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问,请道其详,倘有所知,无不尽言。”唐敖道:“我们都是抛了书本,荒疏多年,诚恐下问,见识不到,尚望指数。”多九公听见“指教”二字,鼻中不觉哼了一声。口是不言,心中忖道:“他们不过海外幼女,腹中学问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过谦,未免把他看的过高了!”

只见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闻得读书莫难于识字,识字莫难于辨音。

若音不辨,则义不明。即如经书所载‘敦’字,其音不一。某书应读某音,敝处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读错,以致后学无所适从。大贤旁搜博览,自知其详了。”多九公道:“才女请坐。按这‘敦’字,在灰韵应当读堆,《毛诗》所谓‘敦彼独宿’;元韵音,《易经》‘敦临吉’;又元韵音豚,《毛诗》‘敦弓既坚’;轸韵音准,《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韵音遁,《左传》谓之‘浑敦’;队韵音对,《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顿,《尔雅》‘太岁在子曰困敦’;号韵音导,《周礼》所谓‘每敦一几’。除此十音之外,不独经传未有他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请教老夫。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何闻这个‘敦’字倒像还有吞音、俦音之类。今大贤言十音之外,并无别音,大约各处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异了。”多九公听见还有几音,因方才话已说满,不好细问,只得说道:“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数音甚多,老夫那里还去记他?况记几个冷字,也算不得学问。这都是小孩的工课,若过于讲究,未免反觉其丑。可惜你们都是好好质地,未经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错用了。”紫衣女子听罢,又说出一段话来。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