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辟清谈幼女讲羲经发至论书生尊孟子(第2/2页)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方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们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受命。谁知谈去却又不然。若以‘秀才’两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庠’。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亦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唐敖在旁,甚觉无趣。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可买脂粉么?”一面说着,手中提着包袱进来。唐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势立起道:“林兄为何此时才来?惟恐船上众人候久,我们回去罢。”即同唐敖拜辞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献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无奈二人执意要走。老者退出门外,自去课读。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来至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举动仓皇,面色如土。

不觉诧异道:“俺看你们这等惊谎,必定古怪。毕竟为着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将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着。多九公把前后各话略略告诉一遍。

唐敖道:“小弟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等渊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多九公道:“渊博倒也罢了,可恨他丝毫不肯放松,竟将老夫骂的要死。这个亏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今日这个闷气却是头一次。此时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从前少读十年书,又恨自己既知学问未深,不该冒昧同人谈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门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约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方才你们要来游玩,俺也打算上来卖货,奈这地方从未做过交易,不知那样得利。后来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方知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唐敖道:“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闻得明年国母又有甚么女试大典,这些女子得了这个信息,都想中个才女,更要买书。俺听这话,原知货物不能出脱,正要回船,因从女学馆经过,又想进去碰碰财气,那知凑巧遇见你们二位。俺进去话未说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们拉出,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

唐敖道:“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

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门外汉,随他谈甚么,也不至出丑。无奈我们过于大意,一进门来,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马脚,补救无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聋子,不然拿这老秀才出出气,也可解嘲。”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幸而老者是个聋子,他若不聋,只怕我们更要吃亏。你只看他小小学生尚且如此,何况先生?固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究竟是他受业之师。况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儿,学问岂能悬殊?若以寻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纱帽底下好题诗,那里晓得草野中每每埋没许多鸿儒。大约这位老翁就是榜样。”

多九公道:“方才那女子以‘衣轻裘’之‘衣’读作平声,其言似觉近理。若果如此,那当日解作去声的,其书岂不该废么?”唐敖道:“九公此话未免罪过。小弟闻得这位解作去声的,乃彼时大儒,祖居新安。其书阐发孔孟大旨,殚尽心力,折衷旧解,言近旨远,文简义明。一经诵习,圣贤之道,莫不灿然在目。汉、晋以来,注解各家莫此为善,家有功于圣门、有益于后学的,岂可妄加评论?即偶有一二注解错误,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诛一夫’及‘视君加寇仇’之说,后人虽多评论,但以其书体要而论,昔人有云:‘总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经;绍六经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当日孔子既没,儒分为八,其他纵横捭阖,波谲云诡。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杨、墨,放淫辞,明王政之易行,以救时弊,阐性善之本量,以断群疑,致孔子之教,独尊千古。是有功圣门,莫如孟子,学者岂可訾议?况孟子‘闻诛一夫’之言,亦因当时之君惟知战斗,不务修德,故以此语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劝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礼,都为要救时弊起见。时当战国,邪说横行,不知仁义为何物,若单讲道学,徒费唇舌,必须喻之利害,方能动听,故不觉言之过当。读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自得其义。总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救,实出孟子之力;阐发孔孟之学,却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见如此,九公以为何加?”多九公听了,不觉连连点头。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