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茶上来时,任嘏与周瑜都很好奇。尤其是周瑜,孩童心性未消,虽坐得端正,眼神却频频向茶汤投去。

这个年代的茶是茶饼,与后世并不相同。他们将茶叶与米粟一同烹煮,既是茶饮,又是菜茗。糜荏喝不惯,每年派人前往吴越收集雨前龙井,按照他记得的工艺步骤晒炒。这些年下来,炒茶师傅似乎摸索出了门道,口味也越来越接近他曾喝过的好茶。

便拿今年的来说,茶叶扁平挺秀,色泽翠绿。成茶后茶叶根根舒展分明,姿态慵懒;茶汤清雅明绿,芬芳沁人心脾,可以说是顶级龙井茶了。

任嘏就知道糜荏这儿必有好东西,他浅浅啜饮一口,双眼蓦地一亮:“茶汤清雅香甜,回味无穷,好茶!”

糜荏浅啜一口:“昭先兄若是喜欢,回去时便带上一盒,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尚可入口。”

虽说蹭吃蹭喝也是任嘏此行目的之一,听闻这话却还是推却了几番,最后才道:“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语罢,两人对视一眼,均被对方面上的装模作样逗笑了。

笑过了,任嘏一时有些感慨:“一别经年,子苏还是老样子。”

糜荏道:“也就三年罢了。”

任嘏道:“是啊,才三年。”好多事情却都物是人非了。

糜荏知道他说的是几位早年步入官场是师兄,如今各自漂泊凋零,就没有再说话。

亭中一时寂寥。

周瑜乖巧地用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啜饮。

他从未喝过这种茶汤,眼中满是新奇。见先生们先前聊得畅快,也傻跟着笑了起来。

他脸庞粉嘟嘟的,笑起来睫毛弯弯,特别招人喜欢。

糜荏见状挥手将仆人召来,耳语几句。待仆人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任嘏与周瑜便见他手中托着一个极为方正的物体,每一面都被分割成为九个小格,每格涂着“赤、橙、黄、绿、蓝、白”其中一种颜色。

糜荏道:“瑜公子,此为三阶魔方,是魔方中最基础的一种。与之相对的,还有四阶,五阶,六阶……这上面总共有六种颜色,可以改变这些色彩的排列。”

他说着,双手扭动魔方,两人惊诧地瞪大了眼,一瞬不瞬注视着糜荏,也没能捕捉他的全部动作规律。

似乎只是几息时间,糜荏已将魔方复原,六面都是同一个颜色了。他抬眸微笑:“这便是魔方的玩法。”

语罢,他又随手将之打乱,而后递给周瑜:“瑜小公子,初次见面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这个送你,希望你会喜欢。”

“送、送给在下吗……”周瑜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收到礼物,惊喜的睁大了眼,心跳也扑通扑通地,下意识双手接过魔方,欣喜道,“谢谢先生!”

糜荏微笑道:“我与昭先兄是挚友,你既是他的学生便也是我的后辈,不必如此客气。”

周瑜拿了魔方,心中知晓接下来两位先生要谈论的话题,不方便自己在场,主动开口道:“先生,瑜可否去园子里坐坐,思索这魔方何解?”

糜荏唤了仆人过来,让他带着周瑜去寻糜莜。待两人离去后,任嘏瞧着周瑜的背影道:“瑜公子虽小,却外秀慧中,通透练达,长大之后必是人中龙凤。”

糜荏想到历史上搅动风云的名士,肯定道:“他会是的。”

等亭中只有他们两人,糜荏才道:“同窗们最近可还好?”

任嘏点了点头,说了句笑话:“挺好,都挺想你,尤其是老师,正打算装病唤你回去。”

糜荏扶额道:“我来京洛前拜别了老师,他的身体还算健朗,说话中气十足,还能念叨我半个时辰。”

当日郑玄气急念叨了他半个时辰,期间就喝了一杯清水,遣词用句都不带重复的。若非他果断抓住机会告辞,恐怕耳朵都要生茧了。

任嘏无奈道:“老师就是偏爱子苏啊。我回去时也拜访了老师,他知晓我在京洛授琴后,拉着我足足念叨了两个时辰!”

他说着,叹了口气:“老师是真的很担忧你。”

任嘏虽比糜荏年长两岁,拜师大儒郑玄却已十四,比糜荏还晚两年。他现在虽然是郑玄的得意弟子,但在读书时代,他的光芒是完全被糜荏盖过的。

当时同窗甚多,唯有糜荏独领风骚。他不仅比所有人的资质都好,还总有奇思秒想,总能旁征博引与郑玄侃侃而谈;他推广了文房四宝,明明十分昂贵,却不谈回报每月发放一定份额资助同窗;最受人称道的,还是他为郑玄建造一间书屋,出资买了不少书籍,供同窗翻阅学习……

林林总总下来,糜荏是郑玄最喜爱的学生,没有之一。

当时同窗羡慕老师对糜荏的偏爱,却更是敬佩糜荏。尤其是得他资助求学的寒门学子,都将他奉若神明,希望在学成之后能为他效力。

他们本以为糜荏出孝之后,会归去徐州——郑玄早为糜荏安排了仕途。只要糜荏及弱冠,他便呼吁乡中举孝廉,送他去往好友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职。

郑玄做此安排时,坦言惭愧自己能力低微,无法给糜荏的仕途带去更多的便利。其情深意切,引无数人动容。

哪曾想到糜荏在及冠之后,居然买下了司空长史一职,主动跳进了郑玄避之不及的京洛漩涡?

郑玄得知此事,又急又气。

他这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不惑之年忽然看清天下形式,故而逃耕东莱,开课授徒。他希望他的弟子们都能前程似锦,却又恐惧他们如同那些先贤,折损在党锢之祸里。

倘若连命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前程?

任嘏也赞同老师的忧虑。

他看得出天下将乱,所以即便乡中举他孝廉,也辞不受官。

糜荏倒好,非但深入虎山,更试图与虎谋皮,不知该赞他勇气可嘉还是斥他年轻气盛。

“有什么好担忧的呢,”糜荏捧着茶杯,微微挑了眉头,“无非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任嘏想着那个抑郁不得志的老人,也忍不住叹息:“老师是希望你避开朝堂的。”又觉得商贾太过埋没他的才能,才想着他去陶谦麾下任职,至少陶谦保得住他。

糜荏却直视任嘏双眼道:“就算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西出敦煌,南下交趾,北至匈奴,东临海域……一旦战乱开始,这普天之下哪里不是汉室王朝,徐州便能幸免于难吗?”

一旦汉室大乱,天下豪杰闻风而动,徐州怎能独善其身?更何况陶谦不会永远是徐州牧,他保不保地住自己都另当别论。

任嘏皱眉:“但届时子苏你只需振臂一呼,以你声望必有应者无数,你又何苦深入虎穴?”至少他与不少师兄弟,还有一些琅琊国中百姓,都愿意追随糜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