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汉室可还有重立的希望?

这是无数汉室臣民隐藏在心中的疑问。他们日夜怀揣着这个令人心痛的问题,千方百计修补着汉室这艘被驻的千疮百孔的巨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与自己肯定回答。

荀彧也不能。

也许是这个时候的他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还有些迷惘。他还在读书,根本未曾踏入官场,却见证了官场的黑暗与不公。即便他不说,他心中对于汉室的统治亦存在着些微的怀疑。

即便这点怀疑,不足以打乱他作为汉室纯臣的心。

他还想为汉室奉献自己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这个答案,站在三千年历史长河后的糜荏当然可以回答。

没有。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一回 便点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也正是汉室走向灭亡的写照。

糜荏笑了一下。

他知道荀彧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是在试探他对汉室的忠心。

即便他对汉室根本没有忠心,他这会也还不想将自己的野心昭告天下:“有的,文若。”

荀彧的眼眸攸地亮了:“但请子苏赐教。”

他完全没有意识道,自己似乎在把糜荏当做一根强而有力的救命稻草。

糜荏瞧着他明亮的双眸,取了笔随意沾了点墨,在纸上画了一个缺一点才能重合的圆。

“文若,其实王朝的更替就好像这个圆一样。”他指着这个圆的起点,“我们便以史鉴之,从头说起。”

“夏启承天景命,于是夏朝建立,繁荣几百年。后夏桀残暴,是以商汤伐夏,夏亡而商立。”他的指尖沿着圆划过一圈,“这是第一圈。”

“商立,经由战乱的百姓修生养息,渐次繁荣。后商纣乱整,是以周武王姬发伐商,商亡而周立。”他的指尖沿着圆,“这是第二圈。”

“……至于前朝,秦失天下,于是高祖承天景命得以建立汉朝,繁荣两百年。后哀帝刘欣无能,王莽篡位。至于群雄混战,光武帝夺取权势。是以汉朝再立,繁荣百余年时间。”

“王朝更替,如是盘旋,循环不已。”

他说着,指尖滑到未曾与起点重合的终点上。“而现在,汉室由盛转衰,到了它应该老去的时候了。”

“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糜荏收回右手,从容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文若,你觉得呢?”

荀彧哑然无言。

他怔怔看着这个圆,仿佛第一次听闻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论。一时只觉五雷轰顶,震得他呼吸零乱,头皮发麻。

事实上从糜荏说的第一个圈开始,他便明了这个人要说的全部话语,并且几次试图反驳于他。

但他没有成功。

因为糜荏所说的一切,全部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事迹。而他读过史书,对此了如指掌。

难道糜荏将之比作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就真的只是匪夷所思的妄言吗?

不,不是。

那他呢,难道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不,他看得出来。

不仅是他,其实太多的人都看得明白。可他们依旧坚持着对于汉室的忠诚,这是他们骨血中流淌的信念。

所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荀彧心中波涛翻滚,千言万语无言述说。他慢慢抬首去看糜荏,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对自己信念的肯定。

哪怕只有一丁点。

万幸的是,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糜荏眼中的温柔善意。

荀彧心下骤然一松。

很奇怪。

他明明不是胆怯的人,但当他意识到这个答案时,却有无尽恐惧将他淹没。

直至重新看到这个人的眼睛,方才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略带苦涩道:“子苏的意思是,只要有一个手握天下兵马的人,诛杀十常侍,再奉天子以令不臣,以身殉道培养下一任天子……汉室自然能够延续下去,是吗?”

他的声音已渐渐平静下来,唯有尾音微微发颤,显露出着主人心底曾有过的动容心绪。

糜荏颔首,给了他想要的肯定:“或是如此。”

以史观之,或许唯有这样可以拯救这个汉室王朝。

但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袁绍不是这个人,曹操不是这个人,糜荏更不会是这个人。

他是为改变历史而来,本就不受这个世界的思想限制。若非是在意亲友,考虑到邻里的未来,他早已散尽家财建立一支铁血军队,推翻汉朝统治。

管他血海滔天,尸骨成山。杀尽所有阻挠之人,彻底重建这个社会便是。

可他到底不是草木。

在这个地方生活二十年,学习此地风俗民情,瞧着周遭百姓那一张张明明饱经苦难却从不曾放弃希望的脸,终究无法做出这等泯灭人性的事。

荀彧已静下心来,沉思片刻。

他心下已有计较,终究一礼道:“多谢子苏指点,在下获益匪浅。”

天色向晚,荀彧请辞。

他需要先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今日从糜荏这儿听得的东西,而后再为他的抱负做施展规划。

糜荏把人送出糜府,遥望他的马车摇摇晃晃离去。

他在门口静立片刻。

王佐之才荀彧,对他而言是很重要。但若说重要到能为他改变局势,叫他非要得到这个人不可……倒也并非如此。

十年布局至于今天,初见成效。糜荏是想要走最简单的路,付出最小的代价来掌控权势,由此需要士族大夫的支持。但即便没有荀彧,还可以有别人。

这个时代这么多有才之士。以他的能力,想要得到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忠心,易如反掌。

只是——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未曾觉察的本心,悄然挣脱开他为自己设定的桎梏。

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糜荏转身回府。

未必不能再等一等,把这个人彻底拉到自己身边来。

只是还需再做布局,徐徐图之。

翌日回朝当值,糜荏被张让叫了过去。

自汉光武帝刘秀有意削弱相权,朝中权势渐渐移交至尚书台。至如今,尚书台之首十常侍当值的宫殿就在这一片的正中心,是天下枢要所在。

糜荏先前未曾踏足此地,今日一见,其中摆设豪华堪比天子所在之处。

无论是周遭摆着的昂贵文房四宝,琉璃器皿;抑或焚香袅袅间,那条黄金打造的长龙,腾空欲飞。

糜荏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恭敬行礼:“下官糜荏,拜见张常侍。”

“哼,”张让这会正在喝茶,闻言随口道,“起吧。”

他咽下一口温茶,一时只觉这茶水口感正如糜荏给他的感觉,清新脱俗,静雅悠然。

“先前未曾发觉,如今细细品来,糜长史这龙井茶甚是精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