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荀彧醒来已是戌时初刻。

他的后颈处还在隐隐作痛,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大精神。他坐起身环顾周遭,瞧着房内陌生的装饰, 迟疑道:“此处是……”

话语未尽,声音说不出的喑哑艰涩。

“是我府上客房, ”一旁有人答道,“我怕他们担心,便没有将你送回荀府。”

是糜荏。

荀彧心下一松,眉宇间的倦怠神色也消失大半:“多谢子苏。”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糜荏给他倒了杯温茶水,“再说是我打晕的你,你不怪我才好。”

他说着, 将茶水递到荀彧面前:“文若, 先喝一点水吧。”

荀彧的目光放到了面前的茶杯上。一瞬之后,却被握杯的手吸引过去。素手修长,骨结有力, 在昏惑烛光里泛着温暖的玉质光泽。

等糜荏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荀彧才回过神来。

他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方才那点不自然。一杯清茶灌下, 喉头倒是舒服不少。

“是我觉得抱歉才对, ”荀彧苦笑,“……我当时太冲动了。”

白日里受情绪影响,他居然就这么拔剑想要冲进皇宫砍死十常侍。且不提此事是否能成,单是这一举动足以给荀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冲动如潮水般褪却,理智回笼方才体会到后怕。幸好糜荏直接将他打晕,没让他做出不能挽回的错事。

糜荏没有说话。

他伸手拍了拍荀彧的肩膀, 当做安慰。

压抑的声音从荀彧的喉咙里发出来:“那个孩子……”

糜荏叹了口气:“已将三人捉拿入狱, 择日处斩, 也算是为那个孩子报仇。”

他们并不是活不下去吃的人,而是因为每次只能吃到四分饱,又馋肉味,便盯上那个孩子。

这是纯粹的恶,在无序法度下渐渐滋生。

糜荏叹了口气:“他的母亲我也已命人前去安抚,文若切莫太过悲伤。”

荀彧用双手捂着脸颊,不想让糜荏看到他的狼狈神色。他的喉头发出悲恸的呜咽声。

糜荏给了他一点时间收拾情绪,此刻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唯有让他自己发泄出来才好。

等到片刻之后仆从端来一碗米粥,他才放下双手。

他的眼睛有点红,情绪依旧恹恹的。

糜荏把米粥递给他:“别想太多,先吃点东西罢。”

粥是半个时辰前开始煮的,到荀彧醒来正好出锅,已经被煮的很浓稠。煮的时候放了小把绿色的豌豆,还有咸肉碎粒,出锅后又在上头撒着一撮小葱碎末,闻起来格外咸鲜香浓,足以勾起任何人的食欲。

荀彧苦笑了一下:“我吃不下……”

他的话语没有落尽,肚子便是“咕”的一声唱起反调。荀彧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起床喝粥。

等喝完粥,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抵美食都有这样的魅力,可以安抚人们受伤的心灵。

见荀彧喝完这碗粥,糜荏才笑了一下:“陪我出去走走吧,文若。”

他怕这人想太多,再闷在房里又要想岔。

两人走出房门。

九月的夜间已然清凉,荀彧甫一出门便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寒战。糜荏注意到了,命侍从取来件薄披风递给他。

荀彧怔了一下。

他恍惚间接过柔软的披风,不知为何想起昏迷前那个怀抱的温度。

但糜荏对此一无所知,已然迈步离去。荀彧扯了扯嘴角,系好披风跟上糜荏的脚步。

他们最后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

在这个时候,赈灾时发生的恶劣行径也好,令人心生倦怠的朝堂的斗争也罢,都已悄然远去。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荀彧抬首看着天边银月。

它那么美,又那么遥不可及,哪怕他穷极一生时间都无法触碰。

他们坐了很久,糜荏才道:“你在看什么,文若。”

“我在看我的梦想,”荀彧苦涩道,“我不知道……再继续坚持有何意义。”

汉室士族以天下为己任,不少人记事起便苦读不辍,等待成才后迈入官场辅佐汉室。曾经他一直有着坚定的信仰,他以为汉室可以再等一等,等他成长到足以与十常侍对抗的地步,扶持汉室重立。

可当他跟随荀爽来到京洛,亲眼瞧见这一年来贤臣们遭受的不公,天子的无能,天灾人祸与百姓的民不聊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什么。

他信仰早已在根部腐烂,他多年的坚持正在逐渐崩塌,他的前路渺茫如雾。

他已无路可走。

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荀彧看着天边寒月,像是自言自语:“汉室还有重立的希望吗,倘若……我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曾经询问过糜荏。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忧愁却带着一点希望,与如今的绝望完全不同。

他听到了糜荏的回答:“没有。”

荀彧瞳眸紧缩。

他豁然转头看向糜荏,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很奇怪吗,”糜荏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们都很清楚,只是一直自欺欺人。”

荀彧彻底怔住了。

“倒也不必太过痛苦,”糜荏道,“王朝的兴衰与更替,便如这一株菊花一样。”

荀彧的目光下意识跟随他的指尖,落在身侧花盆里的那株菊花上:“……子苏为何这么说?”

“百姓是土壤,朝廷是花株。它们努力从土壤中汲取养分,历经风吹雨打,终于盛开出美丽的花。”

“土壤中可以不植花,可以只值一株花,亦可值好几株;正似如今汉室一统天下,亦如历史上多国鼎立。”

“这株菊花出芽于温暖之时,衰败于寒秋之后。它盛放之时虽极尽繁华,我们却有无数种方法来摧毁它;可即便我们用尽手段来保护它,等到它真的衰败,我们亦无力挽回。”

“花谢花开,本就是自然最无情的定律。无论是谁,都阻变不了这一事实。”

荀彧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凝视着这一株菊花。

今夜月光清浅,这朵花便沐浴在寒月银灰里,浮现出凄凉的枯黄色。它伸展的花瓣已然萎靡腐烂,似散未散。

任谁都看得出,它的花期已尽,即将凋谢。再过不久,它的枝干也会腐烂,渐渐衰败于土壤之中。

荀彧的脸上带着一点极为难过的神色,想要伸手抚摸这朵花。未等他的手指触碰到它,北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得不少花瓣四散飞扬。

荀彧被豁然惊醒,猛地收回指尖。

花开花谢,年复一年重复不断。可这满园菊花,再没有一株能成汉室。

荀彧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却又真实的道理。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哭,“汉室既亡,我等亡国之臣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