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邪心佛(十三)

突然一声雷鸣,天际滚落一道惊雷,随后暴雨倾盆而至,眨眼间雨幕遮天蔽日。

林机玄看着那个男孩,他被众僵尸包围,矮小的身形几乎被笼罩在雨雾中,让人一时之间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嘴角紧绷,气愤地攥紧了右手,用力过度之下指甲嵌入皮肉。

和尚的魂魄占据了这具肉体,干下了逆天杀父之举,只是为了威胁贺洞渊要那什么玩意佛灯?——天理难容,天雷饶不过他。

普觉和尚心里一阵震荡,在他占有这具身体之后很少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好像隐藏在血肉下的灵魂正在用力冲撞,想将他撞离这具躯体。

他看到倒在地上,尸体被撕裂成碎段的方天,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紧系在父子之间的情感让这具身体里残缺不全的魂魄发出了反抗的怒吼。

这道突然响起的天雷正是在警告他,普觉心里一阵冷笑,苍天这时候又来维护天理正义,当年他被活埋死的时候怎么没有天雷示警?他双手掐了个佛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着问贺洞渊:“大师,你做好决定了吗?”

僵尸上前围绕着林机玄,几乎将他团团包围,这些腐烂的尸体只剩骷髅骨架,在当年活埋过后,和尚化作的厉鬼冤魂屠杀了整个村子,在村民们死后仍是不愿放过他们,将尸体炼化成了供他差遣的阴兵鬼将。

深仇大怨,不共戴天。

贺洞渊压着情绪,眉眼深沉地看着普觉,他一双眉峰紧压,嗤笑一声:“你也配念阿弥陀佛?”

普觉:“……”

普觉同样还以嗤讽:“你也配拥有佛灯?据传,佛灯都是天生佛骨的高僧所持,不是你这种下三滥的野和尚能够拥有的,放在你体内只是虚耗佛灯的佛力,你修行珠修至几颗了?满身是执,罪犯贪、嗔、痴三诟,你又有何颜面将佛灯据为己有?”

“破戒法受苦果报,堕在地狱,堕在恶鬼,堕在畜生,你身为和尚,破威仪、破戒,理应堕入三恶报,现在还痴心妄想要我佛灯?”贺洞渊还以颜色,冷笑道,“佛祖看我天生佛骨,生来佛相,特赐我佛灯,让我以佛光普照世界,也以佛光镇压你这样的恶鬼罪佛。”

贺洞渊踱步到林机玄身侧,双手合十,席地而坐,盘坐在林机玄面前,修行珠挂在两指之间,一串佛珠垂落下来,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

他抬眸睨了一眼普觉,随即缓缓闭目,沉声诵持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这是《法华经》序卷开篇,林机玄见状,刹那间明白过来贺洞渊的目的,蓝婆身为十罗刹女之一,理应专心侍奉诵持《法华经》的高僧,贺洞渊此时开始吟诵法华经,蓝婆受限不得攻击贺洞渊,而且,如果贺洞渊佛法高深的话,蓝婆还须得受到贺洞渊佛力驱使。

林机玄早就在猜测,这些僵尸其实是听蓝婆的吩咐,而不是听那和尚的,这么多年过去,和尚才刚刚找到合适的肉身,甚至需要吸食那么多孩童的精气才能勉强恢复一点行动力,怎么真有可能靠着千年不散的怨气役使这些恶鬼?

所以,一定是蓝婆受和尚驱策,指示埋在地里的厉鬼僵尸成了供他奴役的鬼兵。

想要剥夺这些鬼兵的行动力只要能断绝蓝婆和和尚之间的纠缠即可。

和尚聪慧,很快也反应过来,他细胳膊细腿往地上一坐,神色肃穆,小小年龄,俨然高僧风范,这和贺洞渊的气质截然不同。

贺洞渊平日虽吊儿郎当,形如纨绔,说话做事没个正形,动辄以嘲讽拉满,但此刻诵持佛经,却一片心平气和,面目恬静淡然,如佛祖坐莲,满身佛气逸散。

两人一刚一和,一张一驰,将《法华经》诵持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渐渐的,和尚额头冒出一颗颗冷汗,蠕动念经的唇舌忽然减慢了速度,下一秒,他舌头打了个结,磕巴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接着前言念诵,然而,就这短暂的几乎不可捉摸的一瞬间,蓝婆发出凄厉的哀鸣,不受控制地走到贺洞渊身边,亮出罗刹凶相,对着周围的僵尸怒目而视,低吼道:“退后!全都退后!”

僵尸悚立在原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去。

雨云渐收,暴起的一场雷雨来得多快,去得就有多快,短短十分钟便云销雨霁,太阳一出,鬼气蒸腾,僵尸腐烂完全了的枯骨蒸发出黑色的烟雾,逐渐在阳光下淡化于无。

普觉脸色大变,张口喊道:“若若!!杀了他!!!”

蓝婆听了这一称呼,脸上狰狞鬼面退化成了人类的面容,她发出一声哀鸣,转而扑向贺洞渊。

林机玄试探着动了下,束缚住自己的东西在瞬间消失了,他拍出掌心的开旗咒,低声轻叱:“五雷猛将,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开旗咒符落在蓝婆脸上,顿时轰出一道惊雷,蓝婆还要开口说话,林机玄又一道开旗咒糊了上去,三道开旗咒砸下来,森罗女鬼已经被雷火打击得鬼气所剩无几。

贺洞渊仍在低声诵吟《法华经》,他如同老僧入定一样,眉眼低垂,身体宛若一个伫立了千年的佛像,显出慈悲与坚毅。

林机玄守在他身边,由他将一卷《法华经》念完,小男孩面色怔忡,愣在当场,满脑子都是《法华经》的经文。

普觉从未听过这样充满梵音的经文。

在他生前短暂的四十余年里,他日日诵持《法华经》,每日百遍从未懈怠,他的师父说,《法华经》是想成大乘佛法必须要领悟的经文,意欲万物无论贵贱,皆可成佛。他刚诵读时,觉得字字佶屈聱牙,难以通晓,然而随着佛法精进,他在经文中顿悟了很多。红尘种种,万事蹉跎,无论何时何地,《法华经》都是笼罩在他心头的佛法莲华。

他自认研习《法华经》多年,即便是当时那个佛学盛世也未必有人能在《法华经》单本上的造诣超过他,曾经隔壁寺庙的僧侣来和他辩法,不出三问就羞愧得退避三舍。封门村以他闻名,全村人都认为他是最接近佛祖的人,能聆听佛祖的声音。

然而,他其实从未听过佛祖的声音。

得悟真经时没有,悲天悯人时没有,村子发生疫病,想要祈求佛祖时更没有。

他曾经一度认为是自己还不够接近佛,佛法无疆,佛是穷尽一生也悟不完的真道,他是正从起点出发的旅人。

村民们告诉他,当他走到人生的尽头仍在虔诚地诵持《法华经》时,他一定会来到西方极乐世界,聆听到佛祖的声音。他信了,他学佛祖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牺牲己身去西天聆听圣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