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第2/5页)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干‘颠倒衣裳’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代。他为人温厚含蓄,善于作诗。他有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天台县做知县,写信来请他前去。孔生到了那里,知县恰好病故了。于是孔生流落在当地,回不了家,住在菩陀寺里,被寺里的和尚雇去抄写经文。

菩陀寺往西走一百多步,有一处单先生的府第。单先生本来是个大家公子,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而家道衰落,由于家里的人丁减少,便搬到乡下去住,这处府宅就空闲在那里。有一天,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路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个往来行人。孔生偶然路过单府门前,看见一个少年走了出来,容貌很是俊美。那少年见了孔生,就上前来行礼,问候几句后,就请孔生入内做客。孔生对少年很有好感,就爽快地跟他进了大门。只见里面的房屋虽然不算很宽大,但处处都悬挂着绸锦围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书桌上放着一册书,封面上题签是《琅嬛琐记》。孔生把书翻阅了一遍,内容都是他从未读过的。孔生见少年住在单家的府第里,以为他是这里的主人,也就不再问及他的出身门第。少年详细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后,很是同情,劝他开设学馆教授学生。孔生叹息说:“我是个流落他乡的人,有谁肯做我的推荐人呢?”少年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愚笨的话,我愿拜你为老师。”孔生很高兴,不敢以老师自居,情愿彼此以朋友相待。孔生于是又问:“你们家的宅院为什么长期关锁着呢?”少年回答说:“这里是单家的府第,早先因为单公子到乡下去住了,就长期空闲着。我姓皇甫,世世代代住在陕西,由于家宅被野火烧毁了,才在这里暂时借住的。”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得很欢畅,少年便留孔生住在一起。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僮仆进来在屋里生着了炭火。少年已经先起了床到内室去了,孔生还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这时,一个僮仆进来说:“太公来了。”孔生慌忙起床,只见一个鬓发雪白的老人走进屋来,向孔生诚恳地道谢说:“承蒙先生不嫌弃我顽劣的儿子,愿意教他读书。这孩子刚刚开始学习诗文,不要因为和他是朋友的缘故,先生就把他当作同辈看待。”说完,送给他一套绸缎衣服,貂皮帽子一顶,袜子、鞋子各一双。老人看他洗完了脸,梳完了头,就叫人端上酒菜来。孔生见到这里的桌案、床榻、下裙、上衣,都叫不上名来,每一样都光彩夺目。酒过几巡,老人起来告辞,拄着拐杖离开了。用完了餐,公子就拿出了相关课程的作业给孔生看,孔生见都是古文古诗,并没有科举应考的八股文,就问这是为什么。公子笑着说:“我不求参加科举取得功名。”到了晚上,公子又让人端出酒来,说:“咱们今天晚上再尽情欢乐一次,明天就不允许了。”他又把僮仆叫来说:“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要是睡了,悄悄地叫香奴来这里。”僮仆出去了,先拿来了一把锦袋套着的琵琶。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丫环入屋,只见她盛妆打扮,美貌绝伦。公子让她弹《湘妃怨》的曲子。丫环用象牙做的拨片勾动琴弦,便响起了忽而激扬高昂忽而凄清美妙的琴声,节奏不像是孔生素来听到过的。公子又让人拿来大酒杯畅饮一番,一直玩乐到夜里三更时分才散去。

第二天,两人一早就起来读书。公子非常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即刻成咏,两三个月以后,他写出的诗文就已警策绝妙。两人约好每五天就在一起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要叫来香奴。有一天晚上,孔生乘着酒兴,头脑发热,两眼盯着香奴不放。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说:“这个丫环是我父亲收养的。兄长独居没有家室,我日夜都在为你谋画这事儿,已经很久了。很快会给你找个称心的妻子。”孔生说:“如果好意替我找伴侣,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你实在是人家说的那种少见多怪的人呀!以为这样就算好的话,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又过了半年,孔生想到城郊去游玩游玩,走到大门口,却发现两扇门从外面反锁着。向公子一问,公子回答说:“父亲怕我交往游玩多了扰乱了心性,就用这个办法来谢绝客人。”孔生听了,也就安了心。这时正是盛夏潮热的时节,孔生和公子就把书房移到了园亭里。一天,孔生的胸前忽然肿起一个桃子大小的脓包,一夜之间长到了碗口大,他十分痛苦,不住地呻吟。公子从早到晚都来探视,急得吃不下,睡不安。又过了几天,孔生胸前的脓疮更厉害了,连吃饭喝水都不能够了。太公也来看望他,但只能和公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想到,娇娜妹妹可以治疗孔先生的病。我派人去外祖父家叫她回来,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到呀?”不一会儿,一个僮仆进来报告说:“娇娜姑娘到了,姨妈与阿松姑娘也一同来了。”公子和父亲立即起身到内室去了。过了一会儿,公子领着妹妹前来探视孔生。娇娜年纪大约十三四岁,娇媚的眼波中流露出聪慧,腰身像杨柳一样婀娜多姿。孔生看见这样姿色出众的女子,顿时忘记了痛苦和呻吟,精神为之一爽。公子就对娇娜说:“这是哥哥我最要好的朋友,情谊胜过了同胞兄弟,请妹妹好好地给他医治。”娇娜于是收敛羞容,挥动长袖,靠近床边来诊治。孔生在她把脉的时候,感到有阵阵的芳香传来,那芬芳胜过了兰花。诊脉之后,娇娜笑了笑说:“本来就该得这种病,心脉动了啊。不过病虽然严重,还是可以治的。只是脓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去肉不可了。”说完摘下手臂上的一只金镯子,放在患处,慢慢向下按。肿烂的伤口渐渐鼓起了一寸多高,已经超出金镯露了出来,脓根的馀肿也被吸束在镯圈里,不像原来那样有碗口大了。于是娇娜掀起衣襟,解下一把佩刀,刀刃比纸还要薄。她一手按着镯子,一手握刀,顺着脓疮的根部轻轻地割了起来。伤口处不断溢出的紫血,把床席都弄脏了。这时孔生因为贪恋挨近娇娜的动人身姿,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怕她很快就割完,不能多依偎。没过多久,腐烂的肉都被割下来,像病树上长的树瘤似的那么一团。娇娜又叫人拿水来,为孔生清洗割过的伤口。然后从口中吐出一粒红丸,有弹子大小,放在肉上,按着红丸让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胸前热气蒸腾;再转一圈,疮口有些发痒;转到第三圈后,只觉得浑身清凉,一直透入到了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口中,说:“好了!”就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连忙跳起身子,赶着前去道谢,多日的重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而孔生只要一想起娇娜美丽的容颜,就难以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