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第3/6页)

躺了一些时候,冯生听见驴还在路边吃草,就起身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蒙,错误地走进一条溪涧山谷中,在那里狼在跑,猫头鹰在叫,吓得他毛发直竖,浑身发抖。他踟蹰不前,茫然四顾,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远远望见苍茫的树林里灯火掩映,估计一定有一个村落,便赶快前去投宿。冯生抬头看见一户人家高高的大门,便用鞭子敲门。里面有人问冯生说:“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半夜到这里来?”冯生以迷路相告。问话的人说:“等我告知主人。”冯生小心站在那里,翘首等待回音。忽然听见开锁开门的声音,一个健壮的仆人走出来,替客人牵驴。冯生进门后,看见房屋非常华美,堂上点着灯火。刚坐了一会儿,有一位妇女出来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当即相告。过了一段时间,几名丫环把一位老太太扶出来说:“郡君到。”冯生起身站立,端正容仪就要行礼。老太太连忙阻止,让他坐下,对他说:“你莫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你应是我的远房外孙。我一生将过,残年将尽,骨肉之间很少见面。”冯生说:“我从小失去父亲,与我祖父相处的人,十人中不认识一人。平常从未能够拜望,请您指示我。”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

冯生不敢再问,坐在对面猜来想去。老太太问:“外孙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一向夸耀自己有胆量,便把自己遇到的情景一一讲述出来。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何况你是名士,一点儿也不玷污姻亲,野狐狸精怎能硬要自高自大?你别担心,我能为你成就这段姻缘。”冯生连声称是感谢。老太太看着身边的人说:“我没想到辛家的女儿竟长得这么漂亮。”丫环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风流潇洒,饶有风韵。不知公子要娶的是第几个?”冯生说:“年纪大约十五岁多些的那个。”丫环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间她曾跟母亲来给郡君祝寿,怎么忘了?”老太太笑着说:“莫不是鞋的木底镂刻着莲瓣花纹,里面装了香粉,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丫环说:“对。”老太太说:“这丫头特别会别出心裁,耍娇媚,弄乖巧。不过的确窕窈多姿,外孙的眼光不差。”便对丫环说:“可以打发小狸奴把她叫来。”丫环答应了一声,便前去叫人。过了一段时间,丫环进来禀告:“辛家十四娘已经叫来了。”旋即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向老太太俯身下拜。老太太把她拽起来说:“以后你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不必行丫环的礼。”辛十四娘站起身来,体态轻盈优雅地站在那里,红袖低垂。老太太理一理她的鬓发,捻一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家做什么活?”辛十四娘低着头回答说:“闲时只是刺绣。”回头看见冯生,羞涩不安。老太太说:“这是我外孙。他满心要跟你结婚,为什么让他迷路,一整夜都在溪谷里乱窜?”十四娘低头无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我想为我外孙做媒。”辛十四娘仍然保持沉默。老太太吩咐扫卧榻,铺被褥,当即成亲。辛十四娘腼腆地说:“我要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为你做媒,错得了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命令,父母当然不敢违抗。但是如此草率,即使我死了,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了笑说:“小女孩志气不可屈,真是我的外孙媳妇!”便在辛十四娘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藏,命冯生回家查阅历书,找一个吉日良辰作为婚期。随即打发丫环把辛十四娘送回。

这时,只听见远处的雄鸡已在报晓,老太太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出门几步以外,冯生猛然回头一看,村庄房舍已经消失,只见松树楸树黑鸦鸦的,刺蓬草满满地覆盖着一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默想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已故的祖母的弟弟,所以薛老太太叫他外孙。冯生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鬼,但仍不知道辛十四娘是什么人。他唉声叹声地回到家里,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个吉日,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心里唯恐与鬼的婚约靠不住。他再去寺院,只见那里殿宇荒凉。向居民打听,说是寺中往往出现狐狸。他暗中想:“如能得到丽人,即使是狐狸也挺好。”

到了结婚那一天,冯生把房屋道路打扫干净,派仆人轮流等候丽人的到来,但直至半夜,仍然声迹杳然,冯生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不一会儿,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着鞋出屋一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里,丫环已把辛十四娘搀扶到青庐里坐下。嫁妆也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两个大胡子奴仆扛了一个瓮般大小的存钱罐子,卸下来放在堂屋的角落里。冯生为得到一个漂亮的媳妇而高兴,并没有疑忌辛十四娘不是人类。他问辛十四娘说:“一个死鬼,你家为什么对她那么百般顺从?”辛十四娘说:“薛尚书如今当了五都巡环使,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是他的侍从护卫,所以通常回墓的时间很少。”冯生没忘记自己的媒人,第二天便前去祭奠薛尚书的坟墓。回家后看见两个丫环拿着贝锦前来祝贺,把贝锦放在几案上便走了。冯生告知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一看贝锦,说:“这是郡君家的东西。”

本县有一位通政使楚某的儿子,小时与冯生是同学,关系亲近。楚公子听说冯生娶的是狐妻,婚后三天送来酒食,随即到冯家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送便条叫冯生去喝酒。辛十四娘闻讯对冯生说:“前几天楚公子前来时,我从墙缝中偷看,此人猴眼睛,鹰钩鼻,跟他不能过多往来。最好别去。”冯生同意不去。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责问失约之罪,并送来新作。冯生评论中含有嘲笑,楚公子大为惭愧,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后笑着叙述其事。辛十四娘面色凄惨地说:“楚公子狠如豺狼,不可亲近。你不听我的话,将会祸难临头!”冯生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后来,冯生见到楚公子总是恭维地说笑,以前的嫌隙渐渐消除了。

适值提督学政主持考试,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人来邀冯生喝酒。冯生表示推辞,经多次相邀才去。到场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宴席非常丰盛。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朋好友肩叠肩地一起凑上来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音乐,吹吹打打,音调粗野,宾主都很高兴。忽然,楚公子对冯生说:“谚语说:‘考场中莫论文。’现在知道这话大错特错。我所以名次忝居于你的前面,是因为起首处的几句话略高一筹。”楚公子说罢,满座宾客啧啧称赞。冯生醉中不能隐忍,放声大笑说:“到现在你还以为是自己的文章让你得了第一吗?”冯生说完,满座宾客都变了脸色,楚公子羞惭愤恨,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也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