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

酗酒失德,耍酒疯,人人厌恶,在旧时讲究斯文的读书人当中更是为人不齿。《酒狂》就讽刺一个叫缪永定的拔贡生屡教不改,为此丧命。虽然故事不长,但写出了他从小娇生惯养,缺乏管教,最终饮酒必醉,醉后必发酒疯,终于酿成人生悲剧的过程。

不过,缪永定虽然酗酒,酒后又与人吵骂,按照法律却绝对罪不至死。作为贡生,缪永定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他在故事结尾违反江湖或官场潜规则死去的根本原因。由于在人世间酗酒,缪永定在阴间死去活来,受到衙役的凌辱和索贿,其过程曲曲折折,虽然蒲松龄的本意主要在劝诫和嘲讽酗酒的社会现象,却也同时折射出蒲松龄对于清代司法吏治诸如“速听断”,“制衙役”的呼吁。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叔家。缪为人滑稽善谑,客与语,悦之,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坐,忤客。客怒,一坐大哗。叔以身左右排解。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叔无计,奔告其家。家人来,扶以归。才置床上,四肢尽厥;抚之,奄然气尽。

缪死,有皂帽人絷去。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世间无其壮丽。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自思:我罪伊何,当是客讼斗殴。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然自度:贡生与人角口,或无大罪。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者翼日早候。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缩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日将暮,各去寻眠食,而何往?”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颠骨子!”缪垂首不敢声。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缪视之,则其母舅。舅贾氏,死已数载。缪见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俱,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舍。”二人乃入。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遇令甥颠詈,使我得来。”贾问:“见王未?”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又问:“阿甥将得何罪?”答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辈。”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已径醉矣。即以令甥相付托。驾归,再容登访。”乃去。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稚齿。不意别十余年,甥了不长进。令且奈何!”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适饮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大王日万几,亦未必便能记忆。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非十万不能了也。”缪谢,锐然自任,诺之。缪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谐矣。少顷即复来。我先罄所有,用压契;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曰:“甥何处得如许?”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缪喜曰:“此易办耳。”待将停午,皂帽人不至。缪欲出市上,少游瞩。贾嘱勿远荡,诺而出。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对门一酒肆,纷纷者往来颇伙。肆外一带长溪,黑潦涌动,深不可底。方仁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酣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惭絮絮瑕疵翁。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缪素厌人道其酒德,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翁睨之,拂袖竟出。缪追至溪头,捋翁帽。翁怒曰:“是真妄人!”乃推缪颠堕溪中。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坚难动摇,痛彻骨脑。黑水半杂溲秽,随吸入喉,更不可过。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

时方危急,贾忽至。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子不可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缪大惧,泣言:“知罪矣。”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汝乃饮荡不归。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馀者以旬尽为期。子归,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缪悉应之。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累我。”乃示途令归。

时缪己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息隐隐如悬丝。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数斗,臭不可闻。吐已,汗湿褥,身始凉爽。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十日惭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颇生吝惜,曰:“曩或醉梦之幻境耳。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何敢复使冥主知?”家人劝之,不听。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里党咸喜其进德,稍稍与共酌。年馀,冥报渐忘,志渐肆,故状亦渐萌。一日,饮于子姓之家,又骂主人座。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缪噪逾时,其子方知,将扶而归。入室,面壁长跪,自投无数,曰:“便偿尔负!便偿尔负!”言已,仆地。视之,气已绝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生。他一向酗酒,族人大都不敢接近他。一次他偶然来到堂叔家。因为他为人诙谐善于说笑话,客人一跟他交谈,挺喜欢他,便在一起开怀痛饮。他喝醉了,便撒酒疯,骂在座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大为恼火,群情愤激,议论纷纷。堂叔用身体左拦右挡地为他排解,他却认为堂叔偏袒客人,又把更大的怒火转嫁到堂叔身上。堂叔无计可施,跑到他家,告知其事。家人前来,把他连扶带拽弄回家。刚把他放到床上,他的四肢已经变凉,一摸,已经断气。

缪永定死后,有个戴黑帽子的人把他绑走。过了一阵子,来到一座官署前,屋顶覆盖着淡青的琉璃瓦,世间没有这么壮丽的建筑。来到台阶下,黑帽人似乎要等候去见长官。缪永定心想,我有什么罪,恐怕是客人指控我打架斗殴吧。他回头看看黑帽人,只见他含怒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似的,又不敢问。不过他估计自己作为一名贡生与人发生争吵,也许犯不了大罪。忽然,堂上有一名差役宣布,要打官司的明天早晨再来候审。于是堂下的人乱纷纷地一哄而散。缪永定也跟着黑帽人走出官署,根本没有个去处,便缩头缩脑地站在店铺的屋檐下。黑帽人怒冲冲地说:“你这撒酒疯的无赖!天快黑了,人们各自都去找吃饭过夜的地方,你上哪里去?”缪永定浑身发抖,说:“我连为什么抓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告诉家人,所以没带一点儿盘缠,能到哪里去?”黑帽人说:“撒酒疯的家伙!要是给自己买酒喝,你就有钱了!你再顶撞我,老拳打碎你的疯骨头!”缪永定低下头来,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