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介甫(第4/9页)

马介甫要走,杨氏父子一同挽留。马介甫说:“我正好是去东海,所以才顺路相访,回来时还可以再见面。”过了一个多月,尹氏伤好起床了,恭恭敬敬地侍奉丈夫。日子一长,觉得丈夫不过黔驴之技,渐渐地开始不敬重他,渐渐地开始嘲讽他,渐渐地开始骂他,不久,故态复萌。杨父无法忍受,连夜逃走,到河南做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回来,知道了杨家的情况,勃然大怒,斥责数落完了杨万石,立刻把喜儿叫来,将他放在驴背上,赶着驴走了。从此,乡里人都瞧不起杨万石。学政巡察大名府学,以品行恶劣为由,取消了杨万石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家遭了一场大火,房屋财产全部化为灰烬,大火把邻近的房舍也烧着了。村里人拽着杨万石到郡府告状,处罚的罚金十分繁细苛刻,于是家产渐渐光了,以至于没了住处。附近村子的人互相告诫,不要把房子给杨万石住,尹氏的兄弟们对尹氏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也拒绝接纳他们。杨万石既已走投无路,就把妾王氏抵押给有钱人家得了点儿钱,带着尹氏渡河南行。到了河南,盘缠用光。尹氏不肯再跟杨万石,吵闹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户没了妻子,就用三百钱把她买了去。

杨万石只身一人在远近村庄城郭之间要饭,来到一个富贵人家,把门的呵斥他,不让他上前。一会儿,有个官人走出来,杨万石伏在地上抽泣。官人端详他好久,一问姓名,惊叫道:“是伯父啊!怎么贫穷到这地步啦?”杨万石仔细一看,才看出是喜儿,禁不住大哭起来。他跟着喜儿进了门,只见堂上金碧辉映。一会儿,杨万石的父扶着小童子出来,父子相对悲伤哽噎。杨万石这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当初马介甫带着喜儿来到这里,没几天,就出去找来杨万石的父亲,让他们祖孙住在一块儿。又请老师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中了举人,才给他办了婚事。马介甫就要告别离去,祖孙二人流泪挽留。马介甫说:“我不是人,实际是狐仙。道友们已经等我很久了。”就走了。喜儿说着这些往事,不禁悲痛伤心。又想到从前与庶伯母王氏同受残酷虐待的事情,更加哀伤,就派车马送去金钱把王氏赎了回来。过了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儿子,杨万石就把她扶了正。

尹氏跟着屠户过了半年,还像从前一样蛮横无理。屠户大怒,用屠刀把她的大腿穿了个洞,穿上猪毛绳子,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扛着肉就走了。尹氏拼命嚎叫,声音都嘶哑了,邻居才得以知道,给她解开捆绑,又抽去猪毛绳,每抽一下,尹氏的痛叫声就震动四邻。从此她一见屠户来,就毛骨竦然。后来腿上的创伤虽然痊愈了,可是绳子的毛刺还留在肉里,一直行走不便,就这样还起早贪黑地劳作,一点儿不敢懈怠。屠户对尹氏开了横暴无礼的头,每次喝醉酒回家,就又打又骂,毫不留情。直到这时,尹氏才开始省悟过去自己施加于他人的残暴也是这样的。一天,杨夫人和伯母王氏去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尹氏在人群中失意地站着不敢上前。王氏故意问:“这女人是谁?”家仆上前禀报:“是张屠户的妻子。”便呵斥她上前给太夫人磕头。王氏笑着说:“这女人跟了屠户,该当不缺肉吃,为何瘦成这样?”尹氏又羞愧又气恨,回家想要上吊自尽,绳子不结实,没死成。屠户越发讨厌她。过了一年多,屠户死了。尹氏在道上遇见杨万石,远远地望着他,双膝跪地爬过来,泪水涟涟。杨万石碍着仆人的面,没跟她说一句话。回家告诉了侄子,想要把尹氏领回来,侄子坚决反对。尹氏被乡里人所唾弃,一直无以为家,就依靠乞丐们混饭吃,杨万石还时常到破庙中去看她。喜儿认为这样做有辱门风,暗地里叫乞丐们难堪羞辱杨万石,这才使杨万石断绝了和尹氏的往来。这件事以后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后面的几行是毕公权撰写的。

异史氏说:怕老婆,是天下男子的通病。然而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杨万石这样的人,莫不是他变成了异类?我曾经写过《妙音经》的续言,谨附录于此,以博众位一笑:

我以为天道演化产生万物,主要依赖地来完成;男儿志在四方,尤其需要有贤良的妻子。夫妇同甘而妻子独苦,劳你十月怀胎呻吟痛苦;孩子尿床,你睡湿处,他睡干处,辛苦啊三年中的一颦一笑。这是考虑到传宗接代,所以君子有伉俪之求;体念妻子的家室之劳,所以古人说两情相得如鱼水。

只是妻子的威权在家中渐渐确立,就使丈夫的体统荡然无存。开始时出言不逊,大耍威风,丈夫还稍微反驳;接着丈夫敬重妻子如同上宾,妻子却来而不往。只因儿女情深,才使英雄气短。床上坐着母夜叉,任凭金刚一样的男儿也低眉顺眼;悍妇气焰嚣张,任你刚铁硬汉也只得低首顺从。秋夜砧板上的木杵不用它月下捣衣,却捶起了男人的脊梁;麻姑的纤指不去抓痒按摩,却偏去抓男人的脸面。当丈夫的,小的责打就忍受,大的责打就逃走,简直要代替孟母断织教子;妇唱夫随,想打着周婆制礼的旗号把持家政。张牙舞爪跳着脚,惹得满道行人驻足观看;吵吵闹闹,乌里哇啦,吓得年轻女子惊恐万分。太可恶啦!呼天抢地,忽然之间披头散发要去投井。太丑陋啦!装疯卖傻,伸长脖子要上吊。

每当这时,站在地上的丈夫早已吓破了胆,被天外的怒骂声惊掉了魂。即使勇猛如同北宫黝也未必不逃走,勇武如同孟施舍怎能不害怕?将军豪气如雷电,一进庭院,顿时锐气全消;官大人面若冰霜,等到进了卧房,就有赔小心之处。难道女人的脂粉之气,真能无依仗之势而自有威风?为何竟使堂堂男子七尺之躯不寒而栗?情有可原的是,妻子高耸发髻,美若天仙,不妨对她温顺依恋。最冤枉的是,妻子既老且丑,蓬头散发,却也像供佛一样用香与花来供养。为夫的一听到悍妇怒吼,就仰面承颜;一听到母鸡司晨,就五体投地。登徒子好色而不计老婆美丑,《回波词》成了对惧内者的嘲笑。假若是做了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能够立刻得到富贵尊荣,向老婆讨好还算有原故;假若入赘一平平富家,免不了被人役使,还要对人家一拜再拜,又图什么?穷汉子自觉无颜管束妻子,听凭她斫树摧花,滥施淫威,只得求妻子包容;如同财神一样的富贵人可谓有权有势,可如果逆鳞触犯了悍妇,也难请孔方兄帮忙。难道束缚游子之心的,仅仅是此鸟道?消磨英雄之气,就只靠这条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