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第2/5页)

“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出西城,

1072诣谢颠当;至则舍字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

“小鬼头陷入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嫦娥曰:“推入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资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晒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娥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日:“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跌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晴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大众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人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宫在。”乃人厅事抚尸,而婢己苏,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繁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千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

“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颦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抚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闽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子世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太原人宗子美,跟随父亲去求学,辗转到扬州住了下来。父亲和红桥下居住的林老太太素有交往。一天,父子二人经过红桥,在路上遇到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再三邀请他们到家中一起饮茶聊天。这时有一个女孩子在旁边,长得十分美丽,宗子美的父亲极力夸赞。林老太太看着宗父说:“你家大儿子温和厚道,真像个大姑娘,是个福相。如不嫌弃,把这个女孩儿许配给他,你看怎样?”宗父笑着让儿子离开座位拜谢林老太太,并说:“一言千金啊!”原先,林老太太独自一人居住,这女孩儿忽然来到她家,诉说自己孤苦无依。问她的小名,她说叫嫦娥。林老太太很喜欢她,就留她住下,其实是觉得奇货可居,想在她身上发一笔财。这年宗子美十四岁,看到嫦娥,内心很喜欢,心想父亲一定会让媒人去提亲,但宗父回来后好像忘记了这件事。宗子美急得火烧火燎,偷偷告诉了母亲。宗父听说后笑着说:“前几天只不过与那贪心婆子说句笑话。你不知她要将那姑娘卖多少黄金呢,这件事谈何容易!”

过了一年,宗子美父母都去世了。宗子美不能忘情于嫦娥,服丧之期将满时,托人向林老太太提了提她曾许婚的事。林老太太起初不承认。宗子美气愤地说:“我平生不轻易向人折腰,为什么林老太太把我看得不值一文?如果背弃以前的诺言,必须把我给她下拜的礼还我!”林老太太听了这话才说:“从前和令尊大人说笑话许婚的事,也许是有的。但没有正式定约,于是就都忘了。今天既然这样说,我难道要把姑娘留着嫁给天王吗?我每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实指望能换得千两白银,现在只请你出一半,可以吗?”宗子美自料难以筹划这笔钱,也就作罢了。

当时正有个寡妇,租了房子住在宗子美家的西边,她有个女儿,刚十六七岁,小名叫颠当。宗子美偶然看见,美貌不亚于嫦娥。宗子美十分倾慕,经常送给她家一些东西作为接近的理由,久而久之,渐渐熟了,往往眉目传情,但找不到谈话的机会。一天晚上,颠当爬过墙头来借火。宗子美高兴地拉住她的手,于是二人成了好事。宗子美要颠当嫁给他,颠当说等哥哥从外面经商回来再说。从此以后二人有机会就相会,非常秘密,不露形迹。有一天,宗子美偶然路过红桥,见嫦娥正好在门内,就快走几步,想快点走过去。嫦娥看见了宗子美,向他招手,宗子美停住了脚步,嫦娥又招手,他就进了她家。嫦娥责备宗子美背弃了约言,宗子美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嫦娥听了便进内屋去,取出一锭黄金交给他。宗子美不接受,推辞说:“我料想和你的缘分永远断绝了,于是又和别人定了婚约。如果接受黄金与你定亲,就辜负了别人;接受黄金而不与你定亲,又辜负了你。因此实在不敢有负于任何人。”嫦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定的婚约,我也知道。这桩亲事肯定不能成功,如果成了,我也不会埋怨你负心。你快走吧,林老太太快回来了。”宗子美仓猝之间难以自主,就把嫦娥给的金子拿了回来。第二天,把这事告诉了颠当。颠当认为嫦娥说得很对,劝宗子美专心迎娶嫦娥,宗子美沉默不语,颠当表示愿居嫦娥之下,宗子美才高兴起来。他立即派媒人把那锭金子交给林老太太,林老太太没理由推辞,就把嫦娥嫁给了宗子美。嫦娥过门以后,宗子美向她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微一笑,当面怂恿宗子美纳颠当为妾。宗子美很高兴,急着想告诉颠当,可是颠当已很久不见踪影了。嫦娥知道这是为了躲避自己,就暂时回到娘家,故意给颠当制造机会,嘱咐宗子美偷来颠当佩带的香囊。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宗子美和她商量纳她为妾的事,颠当说不要着急。等解开衣服和宗子美调笑亲昵时,腰间果然有个紫色的香囊,宗子美就要摘取。颠当发觉了,变了脸色起来说:“你和别人一条心,而和我两条心!负心汉!从此和你绝交了。”宗子美想方设法解释挽留,颠当不听,竟然走了。有一天,宗子美路过颠当家门,进去一打听,已另有苏州的客人租住在这里,颠当母女离去已很久了,踪影全无,无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