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第2/8页)

他老婆一面用脚碰碰我,一面又狡猾地刺激她的老头子,而老头子则像孔雀开屏似的一味卖弄他的花言巧语。他老婆的这种恶作剧却妨碍了我听他说话。一不小心,他又变了另一种腔调,说话的声音更低更有感化力了。

“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你知道吗?”他用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看着我的脸,问我,好像有点儿害怕什么似的,“你可以把沙皇陛下看作是一只大蜘蛛……”

“哎哟,你在说什么呀!”他的老婆惊叹道。

“你,住嘴!傻蛋。这是为了说得浅白易懂些,而不是辱骂。你这母狗,快收拾茶炊去……”

他皱皱眉头,眯起眼睛,又继续说下去:

“这条看不见的线,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它以沙皇陛下亚历山大三世等人为中心,通过各部部长、各省省长和所有官吏,一直到我,甚至到最下等的士兵。这条线把一切联结起来,维系起来,就像一座无形的堡垒,维持着沙皇帝国的永久的统治。不过那些被狡猾的英国女王收买了的波兰人、犹太人和俄罗斯人随时随地都试图破坏这条线,好像他们是为人民这样做的。”

他隔着桌子俯着身子用威严的低声问我:

“你明白了吧?这就对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你的面包师在夸奖你,说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诚实,又是单身汉。不过有许多大学生经常到你们面包店里鬼混,整夜都坐在捷连科娃的房里。如果只是个别人,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么多人,这是干吗呢?我不敢说大学生的坏话,他们今天是大学生,明天也许就成了一个副检察官。大学生都是好人,只是他们太爱出风头了,而沙皇的敌人又在调唆他们!你明白吗?我还要说……”

不过,他没有来得及说,门就嘭的一声开了,进来一个红鼻子的小老头,此人的卷发的头上束着一根小皮条,手里拿着一瓶伏特加酒,看样子已经喝醉了。

“我们来下一盘跳棋怎么样?”他高兴地问道,整个人现出一种滑稽的样子。

“这是我的岳父,妻子的父亲。”尼基福雷奇忧郁地说,显得有点儿懊丧。

几分钟后我就告辞了。那个不安分的婆娘装着跟我出来关门,使劲拧了我一下,说:

“这云彩多红啊,像一团火!”

天空中一朵小小的金色云彩正慢慢地消散。

我不想让我的那些教师生气,但我还是要说,这个警察要比他们更果断更透辟地为我讲解了沙皇国家机器的构造。一只蜘蛛盘踞在某个地方,从它那里伸出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全部生活牢牢地联结起来,捆绑起来。我很快就学会了随处地感受由这条线编织成的种种圈套。

晚上,店铺关门后,老板娘把我叫去,认真地对我说,她是受委托来打听一下,警察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哎呀,我的天!”她听了我详细的报告后,惊讶地喊道,并像老鼠一样从房间的一角窜到另一角,不断地摇起头来,“怎么,面包师没向你打听过什么吗?要知道,他的情妇就是尼基福雷奇的亲戚呀!应该把面包师赶走!”

我靠门框站着,皱起眉头打量着老板娘。她对“情妇”这个词说得太随便了——这一点我不喜欢,她决定把面包师赶走,我也不高兴。

“你要多加小心。”她说道,像往常一样,那双锐利的目光使我感到不安。这种眼神好像在盘问我某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她背着双手站在我跟前说: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闷闷不乐呢?”

“我外祖母不久前死了。”

这倒让她感兴趣,她微笑着问道:

“你很爱你外祖母吗?”

“是的,您还要了解什么吗?”

“不要了。”

我走了。当晚我写了一首诗,我记得,其中有这样偏执的一句:

您啊,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当时我决定,叫大学生尽量少去面包店。不过,见不到这些大学生,我也就无法去询问我在看书时碰到的种种不明白的问题,于是我便把我感兴趣的问题记在笔记本里。有一天,我累得很,便伏在笔记本上睡着了。面包师偷看了我的笔记。他叫醒了我,问道:

“你这写的是什么?‘加里波第为何不赶走国王?……’加里波第是谁?而且,难道国王可以赶走吗?”

他生气地把笔记本扔在面粉柜上,便蹲在炉坑里干起活来,嘟哝道:

“你说——他要赶走国王!真可笑。你就丢掉这种游戏吧!你真是个书呆子!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就像抓耗子似的在抓你们这些书呆子了。其实,就是没有这些,尼基福雷奇也已经注意你们了。你就别去赶走什么国王了,国王可不是一只鸽子,不是那么容易让你赶走的!”

面包师是善意地跟我说这些的,我无法按我所想的那样来回答他,因为人们是禁止我跟面包师谈这种“危险话题”的。

城里正流传着一本轰动一时的小册子,大家都在读它,议论纷纷。我求兽医拉夫罗夫也给我弄一本,但他失望地对我说:

“唉,不行,老弟,别等待了!不过,最近好像有个地方要宣读这本小册子,我也许可以带你到那里去……”

圣母升天节那天的半夜,昏暗中我紧随着拉夫罗夫的背影走在阿尔斯克田野上。他走在离我大约五十俄丈远的前面。田野里荒无人烟,我却依然遵照拉夫罗夫的忠告“采取预防措施”,边走边吹口哨,哼小曲,装扮成“喝醉了酒的工匠”。天空的乌云懒散地飘浮着,月亮则像一轮金球在乌云中间滚动,黑影盖住了大地,水洼地上闪出银灰色的亮光。城市在我的身后呜呜地鸣响着。

我的引路人在神学院后面一个果园的栅栏旁边停下来,我赶忙追上他。我们毫无声息地翻过栅栏,走过野草丛生的果园,碰着了树枝,大滴的水珠便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在一所房子的墙边停住,轻轻地敲了敲紧闭着的护窗板。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打开了窗户。在他的背后,我看见的是一片漆黑,没听见任何声音。

“是谁?”

“从雅科夫那里来的。”

“爬进来吧!”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可以感觉到有很多人,听得见衣裳和脚下的沙沙声、轻轻的咳嗽、窃窃的私语。有人擦亮了一根火柴,照亮了我的脸,我看见墙边地板上有几个黑色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