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6页)

老板一家人不许我到外面去闲逛,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闲逛:活越来越多。如今,除了要做女仆、男仆和“跑腿小厮”等日常工作外,还要每天用钉子把细布钉在宽木板上,在上面贴上设计图,抄写老板的建筑工程预算,检查包工头的账目,因为老板一天到晚都像机器一样在工作。

在那几年官家的房屋都改成了私人财产。一排排商号都在忙着改建。我的老板也承接了许多修建旧店铺和建造新房子的设计任务。他制定了一种“改造横梁和在房顶上开天窗”的工程设计。我带着这些设计图纸和装着二十五卢布的信封到老建筑师那儿去。老建筑师收下钱后便写上“设计与原图相符。工程监督由我负责。某某”。显然,他并没有看原图,工程监督也不可能承担,因为他正在生病,从不出门。

我还要给市场管理员和认为有必要的一些人去送贿赂,从他们那里拿到老板所说的“从事一切非法活动的许可证”。为此我也获得了晚上老板一家人出去做客时,可以在门口台阶上等他们的权利。这也不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要半夜之后才回来。这样我就会在台阶上或对面木柴堆上坐上几小时,望着那位夫人的窗户,贪婪地聆听那欢快的谈话和音乐。

窗户开着。透过窗帘和鲜花构成的网隙,我看见军官们匀称的身影在房间里的各种活动。一个胖成圆形的少校在滚来滚去;夫人则穿得出奇的朴素而漂亮,动作十分飘逸。

我自言自语地称她为“玛尔戈王后”。

我望着她的窗户在想:“也许这就是法国小说里所描写的最愉快的生活吧。”看见那些男人像黄蜂绕花似的在玛尔戈王后周围转,我有点难受,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子,也不禁有一种嫉妒心,心里总有点悲伤。

到她家里来得较少的是那位忧郁寡欢的高个子军官,他脑门上有一块刀痕,一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他老是带着小提琴,并且拉得很好。只要他一拉提琴,窗下的行人就会止步,木柴堆上就会聚满整条街道的人,甚至我老板的一家人(如果他们在家的话)也会打开窗户听他的琴,并称赞这位提琴手。我不记得他们除了教堂的大辅祭外还称赞过谁。我只知道,他们对鱼油煎的点心终究要比对音乐更喜欢一些。

有时这位将军也用低哑的声音唱唱歌,吟吟诗,这时他就把一只手按住脑门,古怪地喘气。有一次我正在窗户下面跟小姑娘玩耍时,玛尔戈王后正好请他唱歌。他推辞了好久,后来清清楚楚地说道:

只有歌儿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儿149……

我很喜欢这两句诗,而且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同情这位军官。

我更喜欢的是看见我那位夫人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弹钢琴。音乐使我陶醉了,除了这窗户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窗户里黄色灯光下女人的苗条身姿,她的高傲的侧脸,和一双雪白的像鸟儿一样在琴键上飞舞着的手。

我望着她,听着她的哀怨的音乐,开始想入非非:我定会在什么地方找到宝物,并全部送给她,让她成为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150,我就向土耳其人再次宣战,取得赔款,在全城最好的地方奥特科斯建造一幢房子送给她,让她离开这条街,离开这个房子,因为这里大家都在说她的坏话、脏话。

邻居们和我们院子里的全体仆役们,尤其是我的老板一家人都在说玛尔戈王后的坏话和歹毒的话,就跟说裁缝太太那样,只是说得更小心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一点罢了,而且还要回头看一看。

大家也许怕她,因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望的人的寡妇。她房间墙壁上挂着的那些证书是俄国老沙皇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彼得大帝赐给她丈夫的祖辈的。这是那个识字的、老在念福音书的士兵丘菲亚耶夫对我说的。也许她会拿起那根把上嵌有淡紫色宝石的鞭子打人吧!听说她已经鞭打过一位大官了。

但是小声说的话并不比大声说的话好些。我的这位夫人生活在受敌视的云雾之中。这种敌视我无法理解,使我感到难受。维克多鲁什卡说,有一天他半夜后回家时,从窗口里朝玛尔戈王后的卧室里望了望,看见她穿着衬衣坐在躺椅上,那位上校则跪着给她修脚趾甲,并用海绵给她擦洗。

老太婆边骂边啐唾沫,年轻的老板太太则红着脸尖声叫道:

“呸,维克多,你真不要脸!唉,这些老爷也真是下流!”

老板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很感激他的沉默,但也提心吊胆地煎熬着,生怕他也同情地加入到这种叫骂中去。两个女人尖声地喊叫着,惊叹着,详细地盘问维克多鲁什卡:那位夫人怎么坐着,而那位少校又如何地跪着。维克多则加上了越来越多新的细节。

“那少校的脸是红的,舌头伸了出来……”

少校替夫人剪指甲,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我也不相信他会伸着舌头,我以为这都是侮辱人的谎言,于是我对维克多鲁什卡说:

“既然这是丑事,那为什么你还要朝窗户里面看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当然被臭骂了一顿。不过对于这些辱骂我并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跑到下面去,像少校一样,跪在夫人面前,央求她:

“请您赶快搬家吧!”

现在我懂得了,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人,另一种思想、感情。因此这房子及它的全体房客使我越来越厌恶了。整个房子都被可耻的谣言结成的网包围着,里面没有一个人能免受其恶毒的诽谤。那个团的牧师是一个病号,可怜巴巴的,也被说成是酒鬼和色鬼,而住在那里的军官们和太太们,按我老板一家人的说法,都犯有奸淫罪。那些士兵关于女人的千篇一律的谈论我已感到很反感,而我老板一家人则使我更反感。我非常了解他们之所以喜欢无情议论别人的真正价值。观察别人的缺点,是他们唯一可以享受的免费娱乐。我老板一家人仅仅是为了这种娱乐,就用闲言恶语去糟蹋自己周围的人,好像要以此来报复所有的人,原因是,他们自己生活得如此正派,却依然困难而且寂寞。

每当有人作践玛戈尔王后时,我就气得全身哆嗦,这已不像是孩子的感情冲动,胸中充满了对谎言编造者的憎恨,一种不可遏制的愿望控制了我,想对所有的人发狠,大闹一番;有时又产生一种怜悯自己也怜悯一切人的折磨人的情感。这种无言的怜悯比憎恨更为难受。

关于玛尔戈王后的事,我知道得比他们多,所以我害怕他们要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套出来。

每逢节日,当老板一家人去教堂做礼拜时,我一早就到她那儿去。她要我到她卧室里见她。我坐在一张用金色绸布包着的小圈椅上,小姑娘爬到我的膝头上来。我对她母亲谈了我读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宽敞的床上,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压在脸颊下面,身上盖一张被子,被子的颜色与卧室里所有东西的颜色一样是金黄色的。黑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越过黑黑的肩膀垂在胸前,有时还从床上拖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