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边 界

1

他一直认为,女人在做爱的时候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她们的脸。身体的动作就像是长长的电影胶片在转动着,投射到脸上,——如同投射到电视荧屏上,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影片,充满着困惑、期待、爆发、痛苦、叫喊、激动和仇恨。不过,爱德维奇的脸却是一个关闭着的荧屏,扬目不转睛地看着,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和他在一起是否厌烦?她是否累了?她做爱是否不情愿?她是否习惯于更好的情人?或者,在她那一成不变的面部表情后面,是否隐藏着某些他意想不到的感受?

他当然可以问问她。但他们之间有些奇怪,平常两个人无话不说,相当坦白,可是一旦他们两个赤身裸体抱在一起,他们就失去了言语的功能。

他一直不能给自己很好地解释这一缄默。也许是因为爱德维奇在他们的爱情关系以外的事情上都比他更敢作敢为。尽管她更年轻,这辈子说的话至少比他要多三倍。给人的训导和建议要比他多十倍。她就像一个温柔且理智的母亲,在人生道路上给他以引导。

他经常想象着在做爱的时候在她耳边悄声说一些猥亵的话。可即便是在梦想中,他的企图也是以失败告终。他确信,那样的话,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个带有责备、宽容和理解的安然微笑,就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橱柜里偷饼干吃所流露出的那种微笑。

或者他想象自己用最普通的方式在她耳边低声问一句:你喜欢这样吗?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这样简单的一问总是会激起淫声浪语。哪怕用这么一个得体的“这样”来指称性爱行为,都会马上唤起说出其他词语的欲望,肉体之爱就像是一面可以折射出这些纵情声色的词语的镜子。不过,他看来好像提前就知道爱德维奇会怎么回答:当然喜欢,她会有条不紊地说,你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吗?说话讲点儿逻辑,扬!

因此,他不跟她说猥亵的话,也不问她是否喜欢这样。他一直默默无语,而他们的身体在有力地、长时间地运动着,放着没有胶片的电影带。

他也经常在想,是否自己就是这些无言的爱之夜的罪魁祸首。是他给作为情人的爱德维奇虚拟出一个漫画式的形象,这形象现在立在她和他之间,他无法跨过去进入真正的爱德维奇,进入她放纵的感官和淫猥的幽处。总之,每一次无言的爱之夜之后,他都向自己保证下次不和她做爱了。他像爱一个聪明、忠诚、不可替代的女友一样地爱着她,而不是像爱着一个情妇。可是,很难把情妇和女友分开。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们都谈得很晚。爱德维奇喝酒,阐发理论,提出忠告,最后,扬累得支持不住的时候,她就忽然沉默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怡然自得的微笑。这时候,就像听从一个无法抗拒的建议一样,扬抚摸起她的一个乳房,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为什么她要和他睡觉呢?他经常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一个事情,那就是:他们的交合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个公民听到自己的国歌就要立正一样不可避免,尽管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祖国从这一立正中都肯定得不到什么乐趣。

2

在过去的二百年里,乌鸫放弃森林,成了城市里的鸟。首先是在大不列颠,从十八世纪末开始,几十年以后到了巴黎和鲁尔地区。在十九世纪期间,它一个一个地征服了欧洲的城市。大约一九〇〇年的时候,它定居在维也纳和布拉格,然后又向东走,来到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和伊斯坦布尔。

从地球的角度看,乌鸫对人的世界的入侵毋庸置疑地要比西班牙人入侵南美洲或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更为重要。造物的不同物种(鱼类、鸟类、人类、植物类)之间关系的变化,与同一物种间不同群体之间关系的改变相比,属于更高一级的变化。波希米亚是由凯尔特人还是斯拉夫人占据,比萨拉比亚是被罗马尼亚人还是被俄国人征服,地球才不在乎呢。但是,乌鸫一反常性地追随人类来到人为建设并违背自然的人世间,这才是改变着地球组织结构的一些事情。

然而,没有人敢于把过去的两个世纪解释成乌鸫侵占人类城市的历史。我们总是囿于自己对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固定理解。我们带着焦虑的目光盯着重要的事物看,可是在我们身后,微不足道之物正偷偷地发动着游击战,它最终会使世界悄然改变并在我们头顶突然爆发。

如果要为扬写一部传记,可以把我说到的这个阶段大致做如下概述:与爱德维奇的关系标志着扬的生活的一个新阶段,这时他四十五岁。他终于放弃了空洞的、条理不清的一种生活,决定离开欧洲西部的城市,重振旗鼓,在美洲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重要的工作之中,从此可以更上一层楼,等等,等等。

但是,想象中的扬的传记作者会给我解释,为什么正是在这一时期,扬最喜欢看的书是古代小说《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小说讲的是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他们少不更事,不知道性爱是什么。一只公羊的咩咩声和大海的声音呼应着,一只绵羊在橄榄树阴下吃草。两个年轻人并排躺着,他们一丝不挂,心中充满了强烈而模糊的欲望。他们相拥在一起,互相贴着身体,紧紧地搂抱着。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地、相当长时间地抱在一起,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以为这一拥抱就是爱的快感的全部目的。他们兴奋,他们的心怦怦跳着,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做爱。

是的,扬正是对这一段着迷。

3

女演员汉娜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就像世界上的古玩店都在卖的菩萨像一样。她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看着自己的拇指在沙发旁的独脚小圆桌的边缘上来来往往划圈。

这不是习惯用脚打拍子或用手挠头发的神经质的人的那种机械性动作,这是一个有意识的、柔和且优雅的动作,大概是在她周围要划出一个有魔力的圆圈,她在圈中全神贯注到自己身上,其他人也全神贯注到她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目随大拇指的动作,不时抬起眼来看看坐在对面的扬。她对他讲,她患了精神抑郁症,因为住在她前夫家的儿子离家出走,几天没有回家。儿子的父亲非常缺乏修养,竟然在她登台演出半个小时前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汉娜发烧,头痛,犯鼻炎。“我都不能擤鼻涕,鼻子太痛了!”汉娜说,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扬,“我的鼻子就像花菜一样!”

她微笑起来,这微笑让人看出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知道,即便是她的鼻子因犯鼻炎而发红,自己也不乏魅力。她很自得地生活着。她喜欢自己的鼻子,也喜欢自己的胆量,这胆量让她管鼻炎就叫作鼻炎,管鼻子叫花菜。因此,她通红的鼻子的奇特的美就和自己的才情胆识相得益彰,而大拇指的循环动作,将这两种魅力融合到手下的魔圈之中,表达着她个性中不可分割的统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