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清冉殿。

圣上端了一杯茶盏, 抿了一口这才道, “这苏家的女儿怎么说?”

皇后揉捏着圣上肩膀的手微微一顿,这才道,“圣上, 臣妾觉得这两个孩子感情甚好, 更何况天齐好儿郎数不胜数, 为沐阳另择一个便是了, 又何必非得如此呢?”

圣上却是微微皱了眉, “沐阳她自请嫁入赵家, 甘愿做妾也要嫁给那赵谨,那日你不是也听到了吗?”

“情之一字,唯有你情我愿, 方能始终。赵家那孩子, 心里只有那苏家的姑娘一人,哪能容得下旁人。圣上想要弥补沐阳,尽可以选择别的方式,为何非得如此强人所难呢!”

“强人所难?!”

话一出口,空气里霎时一片寂静。圣上转身,冷冷地拨开了皇后的手。

语调里也寒了下来,“若是朕非得强人所难呢!朕决意如此, 赵家还敢抗旨不成?”

皇后跪在一侧,斜斜睨着圣上手背左侧的一抹青筋。她知道,他每次恼怒,都会如此。

但她内心的惧意好似被这漫长的深宫给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余下的, 尽是满腔冰冷与失望。

“赵家世代习武,为我天齐立下了汗马功劳。苏将军更是战无不胜,赫赫威名,响彻边境。你如此逼迫,难道就不怕老臣寒心吗?”

皇后每说一个字,圣上的面色就寒了一分,直到最后,啪的一声,桌上的杯盏被冷冷地挥到了地上。

圣上的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地射向跪在地上的女子。

他的声调极冷,“皇后,你为何如此向着外人?”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层莫名的失望,“朕以为,就算旁人不明白我与阿禹的感情,你总会明白的。”

女子跪得笔直,一字一句道,“臣妾并没有向着外人,不过是想起了过往。如今年纪大了,自己身上未曾实现的,自然就想看着别人实现。”

圣上紧紧盯着女子的眉眼,女子昂着头,一如往日倔强。双眸不似往日那般有神采,直直地看着他。却更像是,透过他,看那个曾经的萧乾。

两个宫人大气也不敢出,烛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勾勒出无边的惊惶。

良久的沉默之后。

圣上重新看向地上的女子,“此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边说边伸手想要去扶起地上的女子。

皇后却是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圣上,臣妾今日有些不舒服,你还是去别处歇息吧。”

圣上的手顿在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缩了回去,声音也暗了下去,“那皇后你好好休息!”

屋内重回寂静,一旁的大宫女连忙将地上的女子搀了起来,“娘娘,圣上好不容易来一次,您又何必……?”

皇后不欲多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本宫累了。”

烛光浅溯,妆台前,缠绕在檀木梳上的一根白发轻轻晃动,逐渐有些看不清了。

当初也是你情我愿,私许终生,谁知,慢慢就到了这等地步。

她从来就不想进宫当皇后,从来就不想与众女子分享一个夫君。

陆家有女,性子活泼,不拘闺阁,最向往的便是话本子里游山玩水的江湖儿女。

但偏偏,此般她,却落在了京城,投在了显贵家。

八岁时,她开始在宫里陪着皇子公子们读书,因为她爹是太傅。

四四方方的围墙绕成了一块逼仄的天地,困死了后宫里的娇艳百花。

她下了学便去看当时病重的皇后姑母,看着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一身华贵的明黄色寝衣,年纪轻轻却像是一个老妪,缠绵病榻,一天之中难得有几个清醒的时辰,如同一朵慢慢走向干瘪的枯花。

那日,姑母精神很好,人也鲜活了些许。她跪在床畔,姑母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儿时的趣事。模模糊糊地,有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要听你爹的话,不要入宫,要嫁给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

她当时听不懂这些,却觉得那些话很重要,一字一句便都记住了。

约莫是黄昏的时候,姑母去了。当时,她看着殿中人尽哀嚎,人来人往,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亲人去世。

她很伤心,是萧乾安慰的她。

她总觉得,萧乾不像一个皇子,瘦瘦弱弱的,待身边的人极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安慰人时,眉梢间挂着温暖的笑意,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那时,她就坐在姑母殿中的院墙上,和萧乾讲所有她看过的话本子,与他说着传说中的江湖。

她还说,江南是个好地方,以后定要去走一遭。若是真的如同说书先生所说那般,她以后就待在那里不回来了。

当时月光清浅,明明是萧乾安慰她,最后却成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听。

萧乾对阿禹很好,对她也很好,那时候她只见过他发过两次怒,一次是萧禹被当时的太子欺负了,一次则是她被当时娇纵的长公主推进了水里。

那个瘦弱的少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却为了阿禹,为了她,张牙舞爪,以命相搏。

十四岁那年,他说他喜欢她,等她及笄便娶她,说要带她去江南,还说他王府中只会有她一个女子。

但是没等到她满十五,一切恍若都变了。太子被废,皇子们互相猜忌,明争暗斗。

最后,当初众人都不曾放在眼里的五皇子萧乾登上了那个位子。

陆家是功臣,她是功臣的女儿。皇后之位成为了她爹参与夺嫡的理由。

她不想嫁了,却已经由不得她了。

她及笄之日,木然任人将她牵进了马车,一步一步,踏入天底下最华贵的牢笼,坐上了姑母曾经的位子。

离她的江湖越来越远,离江南越来越远,好像,离曾经的阿乾也越来越远了。

前几日,她偷偷逃出了京城,快马疾行,一颗心雀跃不已。她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小二领她到门口,她道谢,开门便正正撞上了萧乾的脸。

他垂头细细看着她,眼睛黑亮如旧。

萧乾说,“阿颜,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他还说,“阿颜,倘若你不嫁,我就灭了陆家。”

……

“圣上,这夜里风大,若是您着了凉,娘娘可不得自责了……”

老公公坚持不懈地开始了第好多次尝试。

这次圣上却是开了口,老公公探着脑袋去细听,便见宫墙之上传来了刻意压低的一道威严声音。

“再吵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寂寂凉风,殿内殿外,两人此刻难能可贵的,追溯着同一个往事。

那些久远的陈年旧事,一点一点都藏在回忆里,在冷风里,在黑夜中,被细细剖开,令人感慨遗憾。心肺间像是被灌入了冰凉酸涩的醋,极其……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