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症患者逍遥记(第2/3页)

就这样博尔德和我聊着天,打发着时间,但他的高见与哲理于我并无什么益处。

夜晚十点左右我们到了纽约。我乘马车到了一家旅店,登记的名字是爱德华·平克默。写下这名字时,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之感,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种初获自由的喜悦。我刚降生到人世,原来套在手上和脚上的枷锁已经解脱,且不论这些枷锁是什么。我像初生的婴儿,站在条坦荡的道路的起点,而我走上这条路时已经有了人生的知识与阅历。

我记得旅社的服务员足足看了我五秒钟。我没有带行李。

“来开医药界大会,”我说,“行李箱没有及时到。”我拿出了一叠钞票。

“哟,西部来的代表在本店住的很多。”他说,露出颗大金牙,摇铃叫来一名当差。

为了装得像模像样,我说道:

“我们西部代表准备采取一个重要行动,向大会提出建议,将吐酒石和洛瑟尔盐在货柜上摆在一起。”

“男客人住三一四房间。”服务员说。我被领进了我的房间。

第二天,我买了一个箱子和一些衣服,用爱德华·平克默的名字开始了新的人生。我懒得绞尽脑汁去解开过去的难题。

这座临海的大都会请我喝的是香醇的美酒,我痛痛快快饮了下去。只有能适应曼哈顿生活的人才能在曼哈顿生活。你如果不做这座城市的客人,就会在这座城市完蛋。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可谓是多姿多彩。我这位爱德华·平克默虽然诞生不久,却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无拘无束的极乐世界,享受到不寻常的快活。

有时候,我也会感到内心有些不安,会走进摆着棕榈树的餐馆吃饭。来这里的人都出身高贵,很有教养,他们举止端庄、谈吐文雅。然而出来以后我又会乘船在水上游,船上载满乱七八糟的人、他们吵吵嚷嚷,穿得妖艳,纵欲无度,坐了船是去海滩上胡乱快活的。百老汇是每日必至的地方,这里阔气、灯火辉煌、变化多端,叫你捉摸不定、叫人称心。我离不开百老汇,就像有的人离不开鸦片一样。

一天下午,我进入旅店后,一个长着大鼻子和黑八字胡须的大个子在走廊里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绕开他,却不料他亲热地先招呼起我来。

“你好,贝尔福德!”他大声说,“奇怪,你怎么会来纽约?原来你不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你那书房吗?你带了太太来呢,还是一个人来办事的?”

“先生,你错了,”我甩开他的手,冷淡地说,“我姓平克默。你搞错了。”

那人让开路,惊得目瞪口呆。我走到服务台时,听到他叫来一个勤杂工,向他要来一张空白电报单。

我对服务员说:“我现在结账,把我的行李半小时内叫人提下楼来。这里有骗子,我很生气,不愿意再住。”

当天下午我搬进另一家旅店,在五马路,是家幽静的老式旅店。在离百老汇不远处有家餐馆,你可以在露天进餐,餐馆里种着许多阴凉的热带植物。这儿幽静、豪华、服务周到,是理想的进餐和休息的地方。一天下午,我朝一张摆在羊齿植物丛中的餐桌走去时,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袖。

“贝尔福德先生!”一个优美动听的嗓音说。

我忙掉转头,只见一个女人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三十岁左右,两只眼睛分外美丽动人,她直愣愣地望着我,好像我曾是她亲密的朋友。

“你从我身边过也不招呼一声,”她用责备的口吻说,“我不相信你就没认出我来。我们分别十五年了,就不能握握手吗?”

我马上与她握手,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

“你当真认识我吗?”我问道。

“谈不上什么当真。”她笑着回答。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堪萨斯州科纳波里斯人,名叫爱德华·平克默,你会怎样想呢?”

“我会怎样想呢?”她学着我的口气说,看眼神她内心在暗自发笑,“那还用说!自然会想你为什么没把你那位贝尔福德太太带到纽约来。你要是带来了该多好,我很想见见玛丽安。”她把声音放低了些又说,“埃尔温,你没有什么改变。”

我感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盯着我,还仔细观察着我的脸。

“不对,你变了,”她又说道,轻柔的声音里又略含着激奋,“我现在看出来了。你并没有忘记。你哪年哪月哪日哪时都不会忘。我早对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忘的。”

我发急了,想在酒杯里找救命草。

我被她那双眼睛盯得不大自在了,于是说:“非常抱歉。但麻烦就出在这里,我已经忘了,把一切都忘得精光。”

她根本不在乎我矢口否认。她似乎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名堂,开心地笑着。

“我常听人说起你,”她又道,“你是西部很有名气的大律师。住在多佛,对吗?要不就是洛杉矶。玛丽安嫁给了你一定觉得很有福气。我猜你也知道,在你结婚半年后,我也结婚了。你也许看了报纸,仅仅鲜花就花了两千美元。”

她说的事在十五年前,而十五年是很漫长的时间。

我有些胆怯地问道:“现在向你道贺是不是为时太晚了呢?”

“只要你有勇气,还为时不晚。”她无所顾忌地答道,这样一来我反而开不了口了,只是用拇指的指甲刮着桌布。

“有件事你得告诉我,”她说着把头向我靠了过来,神情显得有些急切,“是一件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的事。当然,是出于女性的好奇心。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你有没有勇气再碰一碰、闻一闻,或者看一看白玫瑰,那些挂着雨滴或露珠的白玫瑰?”

我抿了一口酒。

“你再说也无济于事,这些事情我都回忆不起来了,”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记忆已完全丧失。不用说我有多惋惜。”

这位夫人把双臂搁到桌子上,她的眼神再次对我的话表示蔑视,并且沿着它们自己的路线直通我的灵魂。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笑着,脸上是一种幸福、满足和神秘的神情。我尽力避开不去看她。

“你说谎,埃尔温,”她得意扬扬地说,“哼,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呆呆地看着这些蕨类植物。

“我叫爱德华·平克默,”我说,“我是来参加医药业全国代表大会的,准备提出一个建议,把吐酒石瓶与洛瑟尔盐瓶摆的位置变动一下,对这种事情你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

一辆耀目的马车停到门口。那女人站起身。我拉起她的手,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我失去了记忆,”我对她说,“我也可以解释,但是只怕你不会明白。你不相信我姓平克默,但说真的,我也完全想不起什么——什么玫瑰之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