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4页)

“我可不明白你在嘀咕什么来着。喂,这会儿……”

这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睡,他却睡得熟熟的,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说话呢。

“我一定要寸步不让才行。我‘脑子里的想法多古怪’,就让他这么说去吧。我想,我崇拜他,我看过他替病人开刀,也就够了,可是看来还远远不够。因为是头一次看到,心里觉得特别激动,以后就不见得这样了。”

我既不让他伤心,也决不往后退让。

我只在一旁站一会儿,看他给汽车水箱加水,听他讲一点儿小知识,那是不行的。

要是我久久地站在一旁,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那我就会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来,我也就成了一个‘迷人的小媳妇’啦。乡村病毒!我已经好久没看书了。有一个星期没有摸过钢琴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外乎赞赏他‘又是一笔好买卖,每英亩地净赚了十块钱’。可我不会安于现状!是的,我决不会屈服!

可是怎么办呢?现在我已全盘输掉了:参加妇女读书会,设宴请客,访问当年开边拓荒的老人,筹建市政厅大会堂以及跟盖伊和维达交朋友,等等。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压根儿不想‘改造戈镇’了。我也不想组织什么勃朗宁诗歌俱乐部,幻想自己戴着洁白的羚羊羔皮手套,坐下来眼睁睁望着那些戴着饰着丝带的夹鼻眼镜的人演讲。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来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威尔·肯尼科特早已安睡了,他深信不疑——我已完全归他所有了。可我现在要离开他了。在他耻笑我的时候,我的灵魂似乎已完全离开了他。我仅仅是崇拜他,这也许是不够的。我应当彻底改造自己,变成完全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显然,他已经沾了光。够了,够了,就算完蛋了,我也绝不会往后退让。”

卡萝尔的小提琴摆在钢琴上,她随手拿了起来。自从上次她拉过以后,琴弦已经断了,琴板上还放着一条雪茄烟的深红色烫金饰带。

卡萝尔很想去跟盖伊·波洛克见见面,以便使她坚定信心、毫不动摇。可是肯尼科特对她控制得很紧。她之所以不敢去,是因为她自己心中恐惧呢,还是因为害怕自己的丈夫,或是因为克服不了自己的惰性,也许是因为不喜欢夫妻之间来个“大吵一场”,最后不得不以闹独立、离家来收场,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她很像是年过半百的革命家,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还是受不了炸煳了的牛排的那种难闻气味,担心彻夜通宵地守着街垒路障会着凉。

看过电影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突然心血来潮,把维达·舍温和盖伊·波洛克都请到家里,一块儿吃爆玉米花,喝苹果酒。维达在小客厅里跟肯尼科特一起辩论“在八年级以下的学生中间进行手工劳动教育的好处”,卡萝尔却和盖伊围坐在餐桌前,给爆玉米花涂上黄油。这时,盖伊若有所思地两眼直瞅着她,她也心领神会了。于是,她就对他低声耳语:

“盖伊,你愿意帮助我吗?”

“亲爱的!我还能帮助你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等待着。

“我想请你帮我一块儿琢磨琢磨,我觉得现在妇女们总是被黑暗团团包围住,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黑咕隆咚的,就像到了浓荫蔽日的大森林一样。我们所有的妇女,都是在黑暗之中,是的,有千千万万的妇女,不管是有鸿运亨通的丈夫的少妇,还是白领的女职员,还是逛到外面去喝茶的老妇人,还是被欠发工资的矿工的妻子,还是一辈子只是炼制黄油和上教堂做做礼拜的农妇,通通都在内。请问我们究竟希望得到的是什么,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呢?那边的威尔·肯尼科特恐怕就会说,我们需要一大堆孩子,我们需要克勤克俭地工作。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某个女人,早已生过八个孩子,眼看着马上又要生一个孩子,你说,什么时候都不会没有孩子,她同样也会觉得不满足!你在速记员和女清洁工中间也会发现这种不满情绪。就是在大学刚毕业的少女中间,你同样会发现,她们真不知道怎样才能从她们慈祥的父母的监督之下挣脱出来。那我们妇女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呢?”

“卡萝尔,老实说,你和我想的完全一样。你希望能回到一个淡泊宁静而又讲究礼仪的时代。你心中想的恐怕是风雅大方高于一切吧?”

“仅仅是风雅大方?净爱挑剔、吹毛求疵的人?哦,不!我相信我们大家所需要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人人都没有例外,不管是工人、妇女、农民、黑人,还有亚洲的各殖民地的人,甚至包括一两个上流社会人士。反正各阶层的人都需要起来反抗,这样的劝告他们早就听说过,而且翘首企盼也有很长时间了。我觉得,也许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更为理智的生活。我们对单调乏味的工作、睡觉和死亡一样感到厌烦。我们也讨厌经常目睹仅仅有少数人才能成为个性鲜明的人。我们讨厌老是要把希望往后推迟到下一代身上。我们还听腻了政客、牧师和谨小慎微的改革家(还有自己的丈夫)一个劲儿哄着我们说:‘静一静!要忍耐!等等看!现在我们拟好了一个乌托邦计划,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我们就可以让它变成现实,要相信我们这些人毕竟比你们经验丰富呀。’这一套话,已经说了一万年啦。现在我们要的,就是我们的乌托邦,我们就是要让它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变成现实。我们妇女需要得到的,也就是我们大家都需要得到的一切!对每一个家庭主妇,每一个码头搬运工人,每一个印度民族主义者,每一个教师来说,都没有例外。我们想得到一切,我们却永远得不到,因此我们永远不会满足……”

她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他眉头紧皱。不一会儿,他开腔了:

“亲爱的,你听着,我当然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划入那些制造麻烦的劳工领袖那一类!从理论上来说,民主这个东西确实好得很,而且我承认,社会上是有许多不公道的事情,但我宁可让它继续存在,也不愿眼看着这个世界日益沉沦下去,变得那么死气沉沉、平庸鄙俗。我绝对不相信你跟那些劳工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吵着闹着要增加工资,为的是能买得起便宜的旧汽车和可怕的自动钢琴……”

就在这个时刻,布宜诺斯艾利斯某报编辑放下手头乱糟糟的日常工作,大声嚷道,“宁愿容忍不公道的事情,也比眼看着这个世界被科学组织弄得越发单调乏味要好得多。”就在这个时刻,纽约某家酒吧间有一个职员,尽管平日里受够了经理的气,却不顾心中的恐惧,站在柜台旁边,向一个汽车司机大声吼道,“噢哟哟,你们——这些社会主义者——真叫人恶心!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既不乐意让哪个政府机构不断来找我的岔子,也不乐意服从劳工领袖的命令。难道你认为乡下佬也跟你和我一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