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现在他们俩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活动经历,就跟所有乡下人进大城市时完全一模一样。卡萝尔吃过早餐以后,就急匆匆地跑去女子理发馆,又去买了一副手套和一件短外套,然后煞有介事地在一家眼镜商店前面跟肯尼科特碰头。所有这一切活动,都是根据他们事先拟好,后经补充修订过的日程进行的。他们俩尽情欣赏陈列在商店橱窗里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钻石、皮货、寒光闪烁的银质器皿、桃花心木安乐椅和精美的摩洛哥山羊皮针线小盒。他们置身在各大百货商店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在一个店员的哄骗下,给肯尼科特买了过多的男式衬衫。他们一看到“刚从纽约运到的最新出品的香水”的字样,就被吓得目瞪口呆。卡萝尔买了三本有关戏剧的书,又足足花了个把钟头,一再提醒自己说这件印度绸短衫因为价钱太贵买不起,可她心里一想到买后至少也好让久恩尼塔·海多克眼红一番,又闭上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最后把它买了下来。肯尼科特从这一家店跑到那一家店乱转悠,简直急得要命,就是设法为自己汽车上的挡风玻璃配置一把雨刷。

晚上,他们在旅馆里大肆挥霍,饱餐一顿,转天早上就溜到拐角上的一家便宜的小吃店去进餐,从而省些钱。到了下午三点钟,他们实在累极了,就在电影院里打瞌睡。他们还说要是已经回到了戈镇该有多好啊。当晚十一点钟,他们俩又精神奕奕,来到了一家中国餐馆,那儿是职员们在领工资的那天带着情人们光临的地方。他们夫妇俩坐在一张柚木大理石圆桌子旁,一面吃芙蓉蛋,一面听着自动钢琴丁零当啷弹奏的乐曲,觉得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公民。

他们在街上碰到了从戈镇来的麦加农夫妇。他们聚在一起哈哈大笑,相互之间简直有握不完的手,而且大声嚷道,“嗨,咱们真是太巧了!”他们问麦加农夫妇什么时候来双城的,他们走了以后的两天,镇上又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谈谈。尽管麦加农夫妇在戈镇的社会地位并不怎么样,可他们在这些千人一面、行色匆匆的陌路人中间却显得鹤立鸡群,甚至连肯尼科特夫妇也都离不开他们了。麦加农夫妇跟他们告别时的样子,就像是要马上动身去西藏,而不是上火车站去搭乘第七次北上列车。

他们在明尼阿波利斯各处游览观光。在参观世界上最大的面粉厂巨大的灰色石头建筑和新型混凝土谷物仓库的时候,肯尼科特谈锋很健,好像对什么麸质、选粮机、还有什么一号磨粉机等具体技术细节都很感兴趣。他们居高临下,越过眼底的洛林公园和帕拉德广场,遥望圣·马克大教堂和主教教区教堂的许多尖塔,以及傍着肯伍德山坡蜿蜒而上的一幢幢楼房的红色屋顶。他们驱车饱览花园环绕的湖滨景色,尽情欣赏面粉厂老板、木业巨商和地产大王的富丽堂皇的住邸,就是他们这些人主宰着这个日益发展中的城市。肯尼科特夫妇又仔细观看了蔓藤花棚下通幽曲径的古里古怪的小平房,筑有玻璃屋顶、可供日光浴的游廊,用饰有卵石花纹的色彩斑斓的方砖砌成的楼房,还有一座巨大无比的花园别墅,跟湖上的小岛遥遥相望。他们俩款步走过一大片崭新的公寓房子,它们并不是东部各城市那些颤巍巍、阴沉沉的公寓大楼,而是一些令人悦目的黄砖低层楼房,每户人家都有一道装着玻璃窗的走廊,走廊里还有款式时髦的长沙发椅、红靠垫和俄国黄铜碗。在弯弯曲曲的火车轨道和经过开垦的小山冈之间,有一大块荒地,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小窝棚,就在这里,肯尼科特夫妇看到了贫困。

他们在方圆好几英里的明尼阿波利斯城内城外到处溜达。过去在大学时代,他们因为埋头读书,从来都没有到过那些地方。他们自以为是地地道道的探险家。他们都深有同感地说:“我敢打赌,哈里·海多克肯定没有像咱们这样逛过这个城市!嘿,他的那个脑瓜儿怎么也闹不清面粉厂里的那些机器,更不会想到城外四郊去逛逛。恐怕戈镇的人不会像咱们这样甩开两条腿到处去逛!”

他们俩跟卡萝尔的姐姐在一起吃过两顿饭,觉得很别扭,因此他们俩变得更加亲热起来。人们在结婚以后,只要突然发觉两人都不喜欢各自的某一个亲戚时,通常就会产生这种倍觉亲密的感情。

卡萝尔晚上还要去戏剧学校看戏,他们互换眼色时虽然满怀深情,可是都疲惫不堪了。肯尼科特建议不要去:“走了这么多路,真是累得够呛,咱们干吗不趁早上床休息呢。”卡萝尔只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硬是拉上他一块儿步出温暖如春的旅馆,登上一辆挺腻味的电车,踏上了开设在一幢住宅里的戏剧学校的褐色砂石台阶。

他们走进一个长长的四壁刚刷过白粉的大厅,大厅前方挂着一道很不像样的幕布。折叠椅上坐满了观众,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好像都是刚洗过,而且熨烫得很笔挺。这些观众包括学生家长、女学生以及一些热心负责的教师。

“我说,看样子一定好不了。要是头一出戏不好看,我们就溜。”肯尼科特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吧。”她打着呵欠说,睡眼惺忪地使劲察看穿插在专售钢琴的乐器商行、餐厅酒楼和糖果铺的死气沉沉的广告中间的演员名单。

她认为施尼茨勒的这个剧本没有多大意思。演员的动作和对白都很生硬呆板。卡萝尔身上那种乡下人的愚顽轻薄的作风,刚被剧中人的挖苦话刺痛,帷幕就落下来了。

“那个戏一点儿都不精彩。咱们就滑脚走吧。”肯尼科特提议说。

“哦,不妨再看看下一个戏:《他怎样向她的丈夫撒谎》。”

萧伯纳精心虚构出来的剧情,卡萝尔觉得很有味儿,可肯尼科特却感到困惑不解:

“这个戏我说倒是新得出奇!我早就料到这不过是个叫人捧腹大笑的喜剧罢了。这个戏里说,那个做丈夫的居然巴不得有别的男人去跟自己的老婆调情,叫谁相信呢?我说天底下从来都没有那种瘟生的丈夫!得了吧,咱们可以走了吗?”

“我想看看叶芝的《心驰神往的地方》。这个剧本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很喜欢。”现在她的倦意好像早已驱散,说话自信而又执着,“我知道,我即使大声给你念叶芝的作品,你也不会特别感兴趣,但现在你就不妨看看你是不是喜欢他的舞台剧。”

论演技,绝大多数演员都不灵巧,动作很难看,简直就像高背橡木椅子在来回移动,台上的布景只不过是几块狭长的爪哇蜡防印花台布和几张大桌子别出心裁地拼凑在一起,但是,扮演梅蕾·布鲁因的那个女孩子,跟卡萝尔一样身材苗条,大眼睛,声音赛过清脆嘹亮的晨钟。卡萝尔看得几乎出了神,随着她那悠扬悦耳的声音,她仿佛从这个来自小镇的昏昏欲睡的丈夫和那些彬彬有礼的学生家长身边,去到遥远的地方,坐在一座乡间茅屋的寂静无声的阁楼上,在半明半暗的绿荫里,在菩提树影婆娑起舞的窗子跟前,正低头读着一本叙述洪荒时代的女人与古代诸天神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