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4页)

要是小镇上人人都像钱普·佩里和萨姆·克拉克那样心地厚道,那就大可不必再要它去寻求伟大的传统了。可是哈里·海多克、戴夫·戴尔、杰克逊·埃尔德这号人——就是这些忙忙碌碌的小商人,出于他们经商的这一共同目标,因而具有极大的势力,他们虽然自以为有远大抱负,但是他们却整天都离不开收银机和滑稽电影——就是他们使这个小镇成为枯燥无味的寡头统治的天下。

卡萝尔竭力要弄清楚戈镇的外貌为什么会这样丑陋不堪。她认为,原因在于这个小镇本身处处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镇上的建筑马马虎虎,极不坚固,很像早年拓殖边疆的移民的村子,不会充分利用当地自然环境的特点,以致漫山坡上矮树丛生,湖滨胜地已被铁路截断,小溪两旁垃圾堆积成山,色彩过于单调沉闷,住房建筑千篇一律,都呈长方形,那些坑坑洼洼的街道,简直太宽太直,一刮大风就让人没处躲藏,而且从那里一眼就可以望到郊外的一片难看的荒地,绝对看不到迂回曲折、引人入胜的景象。这样宽敞的街道,要是两旁宫殿式的建筑耸然林立,一定会显得气势宏伟,相比之下,大街两旁典型的又矮小又破烂的店铺,不消说,越发显得寒碜不堪。

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就是对那种沉闷的、安安稳稳的哲学的一种外在的写照。美国的小镇十之八九都很相像,游客无不感到腻味。在匹兹堡以西,到处可以看到——而在匹兹堡以东,偶尔也可以看到——同样的锯木厂,同样的火车站,同样的“福特”汽车行,同样的奶酪厂,同样的盒式住宅和两层楼店铺。一些比较新颖的、别出心裁的住宅建筑尽管力求富于变化,看上去还是大同小异:它们同样都是小平房,同样都是用灰浆和彩色瓷砖砌起来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各个店铺里陈列着同样的统一规格、广告遍布全国的商品,方圆三千英里以内的各地报纸,都刊登着同样的“通过报业辛迪加发出的特写报道”,阿肯色州一个小伙子身上所穿的那种色彩鲜艳的现成衣服,也可以在德拉瓦州的一个小伙子身上发现,他们两人的嘴里都会说内容相同的体育版上的俚语,如果说他们中间一个是大学生,另一个是理发师的话,谁都不会猜出他们到底谁是大学生,谁是理发师。

如果说肯尼科特突然被人带到离戈镇几十英里远的另一个小镇去,那么,连他自己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显然,他走过的是同样的大街(那条街道的名字八成儿也叫作大街),他会在同样的食品店里,看到同样的年轻小伙子正在端着同样的冰淇淋苏打,送给一个同样的年轻女人,而在她的胳臂底下也掖着同样的杂志和唱片。只有等他上楼,走进诊所,发觉门上挂着另外一个牌子,诊所里面又是另外一个肯尼科特医生——也许这时候他才会发觉事情有点儿蹊跷。

最后,卡萝尔从她所有的批评后面,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大草原上的这些小镇,虽然是依靠庄稼人才得以存在,但在为庄稼人提供劳务方面,并不见得比大城市更好些。它们要靠庄稼人发财致富,为镇上的居民提供大汽车和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它们跟那些大城市不一样,在攫取高利以后,它们不愿把本地建设成一个雄伟的、永久性的中心城市,而是依然留下了这么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这是一种“寄生的希腊文化”,甚至还要删去“文化”这两个字才合适。

“这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卡萝尔说,“有没有什么补救办法呢?是不是真的有办法呢?也许可以从批评着手。哦,对我们那些平庸无能的大人物所做的抨击,也许多少总会有一点儿效果……但也说不定连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也许有一天那些庄稼人会建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市镇。不妨想想看,他们可能还会有自己的俱乐部呢!不过,我想,我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提出什么‘改革方案’了。再也不会提了!唉,毛病就出在人的精神状态上面,反正没有哪一个社团或政党会认为公园总比垃圾场好……这就是我的想法,不知道你有什么意见?”

“换句话说,你希望所有一切都要十全十美,是吗?”维达回答说。

“是呀!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好像非常讨厌这个地方!你要是对它连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那又怎能指望在这里有所作为呢?”

“嘿,怎么能说我没有感情呢!其实,我对它还是一往情深的。要不然,我就不会这么生气了。现在我才了解到:戈镇并不像我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只不过是大草原上小小的一粒疹子,实际上,它就跟纽约一样大。我在纽约认识的人不超过四五十个,但在这里,我也认识了那么多人。你再说下去!说说还有什么其他意见?”

“哦,亲爱的卡萝尔,我要是果真把你所有的看法都当真的话,一定会觉得很伤心。不妨想一想,人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要知道人家辛苦了这么多年,才建起了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市镇,而你好像突然从天上飘落下来似的,满不在乎地说‘糟透了!’难道这样说就公平吗?”

“怎么就不公平啦?要是让戈镇人去看一看威尼斯,做个比较,准定也会同样感到伤心呢。”

“绝不会!我说,乘坐威尼斯的那种狭长的平底船固然很惬意,但我们这里的浴室可比那里漂亮!可是——我亲爱的卡萝尔,在这个镇上考虑过这些问题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尽管——恕我无礼——我觉得你好像认为除了你以外谁都没有动过脑子似的。当然咯,我也得承认,我们这里有某些东西还不够有水平。比方说,我们上演的戏剧,也许就没有巴黎的精彩。是的,确实如此!可我也不愿看到任何外来文化突然来侵袭我们——先不管它是街道设计、请客礼仪,还是疯狂的共产思想。”

维达简单扼要地谈到了她认为“将会使戈镇变得更好、更美的一些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是这些办法跟我们的生活很有关系,事实上已在实现之中”。她谈到了妇女读书会、农妇休息室、灭蚊运动以及有关园林绿化和疏浚下水道的运动——所有这些事情,都并不是异想天开、虚无缥缈,而是近在眼前、切实可行。

而卡萝尔的回答则是够异想天开,虚无缥缈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以上这些事情都很好。不过,要是我能使所有这些改革一下子都得到实现的话,我仍然需要一些令人吃惊的外来的东西。这里的生活已经够舒服、够合乎卫生标准了,而且又是那么安稳。现在但愿它最好少一点儿安稳,多一点儿热劲才行。我希望妇女读书会能促使市政建设得到改善,办法就是:提倡斯特林堡233的戏剧,有古典舞蹈家(在朦朦胧胧的薄纱下面,可以看到一双娇美的腿),还有(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他!)一个身材粗壮、蓄着黑胡子、玩世不恭的法国人坐了下来,喝酒,唱歌剧里的咏叹调,讲一些淫猥下流的故事,嘲笑我们的繁文缛节,并摘引了拉伯雷作品里的一些片瓯,而且还一点儿都不感到害臊,居然吻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