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她拉开一个个抽屉,追忆与此相关的往事,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就拿这件。”于是来人把这件家具搬到餐厅里。

她卧室的东西要全部带走,包括床、壁毯、座钟和全部家具。

客厅里的椅子也挑了几把,上面有她从小就喜爱的图案:狐狸和仙鹤、狐狸和乌鸦、知了和蚂蚁,还有那只忧郁的鹭鸶。

选完了东西,又在这要离弃的楼房里到处转悠,走遍了每个角落,有一天她登上了阁楼。

她大吃一惊,这么多物品,各式各样,有的损坏了,有的只是脏污,还有些不知道为什么搬上来。也许是看不顺眼了,也许是替换下来的。还有许许多多她熟悉的小摆设,忽然一日不知去向,她也没有留意,都是些她抚弄过的小玩意儿,这些毫无价值的小物品在她身边撂了十五年,天天视而不见,不料在这阁楼里猛又发现,堆在更为古旧的东西旁边,好似被遗忘了的见证,又好似久别重逢的朋友,突然显示其重要性,就连那些更古旧的东西,她也能想起她初到白杨田庄时都摆在什么地方。看着这些东西,就像见到来往很久而又未露真相的人,不料一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由头,他们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把别人没有揣度的全部胸臆和盘托出。

她一件一件察看,时时怦然心动,不禁自言自语:

“咦,这个中国茶碗,还是我打破的呢,那是一天晚上,再过几天我就结婚了。嘿!这是母亲的小灯笼,那是爸爸的手杖,他想撬开让雨水淋胀了的木栅门,结果把这根手杖别断了。”

这里还有许多东西她没见过,不能唤起她任何记忆,大概是祖父母或曾祖父母留下来的,都是遭遗弃的东西,早已过时,覆盖了灰尘,流放到如今,一副凄凉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历史和阅历,谁也没见过当初选择、购买、拥有并喜爱它们的那些人,谁也不了解亲切抚弄过它们的那一只只手、欣赏过它们的那一双双眼睛。

雅娜摸摸这些小物品,拿到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指痕。只有天窗的几块小玻璃透下一点惨淡的光线,她在这些老古董中间流连了许久。

她仔细察看几把三条腿的椅子,搜寻着看看能不能唤起点记忆,还察看一个暖床铜炉、一个仿佛见过的破脚炉,以及一堆不能再用的家常物品。

然后,她把要带走的捡在一堆,下楼叫罗莎莉去拿。女仆看到这些破烂就来火,不肯搬下去。雅娜本来没有任何意愿了,这次却坚持不让,罗莎莉只好照办了。

一天早晨,于连的儿子,那个年轻的庄稼汉德尼·勒科克赶来大车,要运头一趟东西。罗莎莉跟去了,以便卸东西照看一下,给家具安排地方。

只剩下雅娜一个人了,她心情极度凄惶,又在楼里游荡,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以狂热爱情般的冲动,抱吻一切她不能带走的东西,亲亲客厅壁毯上的大白鸟、古老的枝形烛台,遇到什么就亲什么。她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发疯似的从一间屋窜到另一间屋,然后出去向大海“道别”。

时值九月末,天空阴霾低沉,垂压着大地。海涛昏黄而愁惨,望不到尽头。她在悬崖上伫立许久,痛断肝肠的思绪,像海涛一样涌上心头。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回还,这一天的苦痛抵得上她从前最伤心的时刻。

罗莎莉已经回到邸宅在等候她。老使女觉得新房子好极了,敞亮爽快得多,不像这个大箱子一样的楼房,连大路的边也不挨。

一个晚上雅娜都垂泪不止。

庄户知道庄园卖出去的消息之后,对雅娜的礼貌也就表面上过得去,背后却都叫她“疯婆子”,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叫,想必是他们出于粗鲁的本能,看出她那日益严重的病态的多愁善感、她那过分的胡思乱想,看出她那可怜的心灵被不幸的遭遇搅乱了。

动身的头一天,雅娜偶尔走进马厩,听见咕噜一声,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是杀杀那条狗,这几个月来她忘记照看了。杀杀活得比一般狗长些。现在双眼瞎了,身子已瘫痪,趴在一堆干草上,由吕迪芬照管。雅娜抱起杀杀,亲了亲,便带它回房间。杀杀现在圆滚滚的像只木桶,四条腿僵直,走起路来要叉开,摇摇晃晃十分吃力,它叫的声音也像给儿童买的玩具木狗了。

雅娜自己的卧室家具搬空了,这一夜睡在原先于连的房间里。最后一日终于天亮了。

她起床时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就好像跑了一大段路似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大车,已经装上了箱子和余下的几件家具。后面还有一辆双轮马车,是拉女主人和使女的。

只有老西蒙和吕迪芬留守邸宅,等待新主人来接管,然后他们就各自投奔亲戚,不仅靠雅娜给办的一小笔年金生活,而且他们自己也有一些积蓄。他们是府上老仆人,年事已高,现在变得既啰唆又无用了。马里于斯成了家,早就不在庄园里干事了。

将近八点钟,开始下雨了,这是微风细雨,冷飕飕的,从大海方向吹来。马车要盖上油布。树叶萧萧飘落下来。

厨房的桌子上有几杯牛奶咖啡冒着热气。雅娜坐下,拿起一杯小口喝着,然后站起来,说了一句:“走吧!”

她戴上帽子,搭上披肩,在罗莎莉给她穿套鞋的当儿,她哽咽着叹道:

“你还记得吧,我的孩子,咱们从鲁昂来的那天,雨下得多大啊……”

说着,她猛然一阵痉挛,双手按住胸口,仰面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她像死了一样,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睁开眼睛,泪如泉涌,还一阵阵抽搐。

她的情绪稍许平静下来之后,又觉得浑身十分虚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罗莎莉担心再迟迟不走她又要犯病,便去叫她儿子。母子俩把她扶起来,抬到车上,扶她坐到油布盖着的木凳上。老使女也上了车,挨着她坐下,用毯子给她裹上腿,再把一件大斗篷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打着伞给她遮雨,这才喊了一声:

“快点儿,德尼,咱们走吧。”

年轻人跳上车,在母亲身边挤出点地方,只搭上了一条腿。他挥动鞭子,马便跑起来,步子一冲一蹿,车上的两个妇女也随着上下弹动。

行驶到村口拐弯的地方,他们瞧见一个人在大道上徘徊,那是托比亚克神甫,他知道她们要走,似乎专门在那里等候。

神甫站住,好让马车过去,他一只手撩着道袍大襟儿,怕溅上泥水,下面露出两条穿着黑袜子的瘦腿,再往下便是一双沾满污泥的大皮鞋。

雅娜垂下眼睛,不愿意同他的目光相遇。罗莎莉完全了解情况,一见他就来火,嘴里咕哝道:“没人味儿,没人味儿!”她又抓住儿子的手,说道:“抽他一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