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4页)

“你去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你呢?”

“我也不去。坐五十俄里的车子去吃他那顿饭太划不来了。”

“Mathieu[59]是想向我们显显他的荣耀,去他的吧!我们不去,省里也会有人给他捧场的。枢密院顾问[60],官职可真大呢!如果我继续供职,在部队里干那蠢差使,说不定现在我会当上侍从将军呢。不过,你我都是退了伍的人。”

“是的,哥哥!看来该是订口棺材,把两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的时候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息一声说道。

“嗯,我可不那么快就举手投降,”他哥哥喃喃说道,“我们与这个医生还会有一场恶斗,这一点我已经预感到了。”

这场恶斗就在当天晚上喝茶的时候发生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进客厅时就已做好了战斗的淮各。他怒气冲冲,态度十分坚决。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寻找借口以便扑向敌人。但是借口好久都没有找到。凡是“基尔萨诺夫老头子们”在场,巴扎罗夫总是很少说话(他把两兄弟称为基尔萨诺夫老头子),而这天晚上他感到心情不好,所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默默不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结果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们开始谈到附近的一位地主。“坏蛋,没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冷漠地说了一句,他曾经在彼得堡见过那个地主。

“请问,”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话了,他的两唇开始抖动,“照您说的意思,‘坏蛋’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不是?”

“我说的是‘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懒洋洋地呷了一口茶说道。

“正是,先生!但是我认为您对贵族和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是一样的看法。我认为我有义务向您宣布:我不同意您的高见。恕我斗胆说一句,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且热爱进步。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尊重贵族,真正的贵族。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巴扎罗夫抬起眼睛望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硬着心肠又重说了一遍,“英国贵族吧。他们一点也不放弃自己的权利,唯其如此:他们也尊重别人的权利,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他们的责任,唯其如此,他们自己也履行自己的责任。贵族给了英国自由,并且一直支持这种自由。”

“这个调子我们听过许多次了。”巴扎罗夫反驳说,“但是您想以此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些个来证明,先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生气就想说‘这些个’或者‘这么些个’,虽然他很清楚,这在语法上是说不通的。这里包含着效忠于亚历山大时代的残余影响。当时的大人物,很少使用本族语讲话,即便用,一些人便说‘这些个’,另一些人又说‘这么些个’,他们以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人,同时又是宫廷宫员,完全可以不顾学校教的那一套语法规则。)我想用‘这些个’证明:没有自我的尊严感,不尊重自己——而在贵族身上这些品质是很发达的——社会的……bien public[61]……社会的这座大厦就不会有牢固的基础。个性,先生,这才是最主要的东西。人的个性应当像岩石一样坚硬,因为一切都是在它上面建造起来的。我很清楚,比如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最后还有我的整洁都是可笑的,但是,这一切都是出自自我的尊重感,出自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是责任感。我是住在乡下,住在偏僻的地方,但是我不能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重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请恕我说一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道,“您是尊重自己的,所以您袖着两手坐着。这对于bien public又有什么好处呢?您不尊重自己不是也可以照样袖手坐着吗?”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是另一个问题。我根本不想现在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像您所说的那样,袖着两手坐在这里。我想说的只是:贵族制度是一个原则,而没有原则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只是一些不讲道德的人或者是心灵空虚的人。您来到的第二天,这一点我就对阿尔卡季说过,现在我对您重说一遍。尼古拉,是这样的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原则,”这时巴扎罗夫接着说了起来,“想想看,多少外国字……毫无用处的字眼!俄国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照您说,俄国人需要什么?听您说话,好像我们是置身于人类以外,置身于它的法则之外。可是,历史的逻辑却要求……”

“我们要这个逻辑干什么?没有逻辑,我们也行。”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意思。我想,您饿的时候,为了把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去,您大概是不需要逻辑的,我们哪里顾得上这些抽象的东西呢!”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两手往上挥了一下。

“这我就对您不理解了。您在侮辱俄国人民。我不明白怎么可以不承认原则、不承认规则!您又根据什么行动呢?”

“伯父,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插话。

“凡是我们认为有用的,我们就使用,就承认,”巴扎罗夫说道,“在现今这个阶段,最有用的是否认,所以我们就否认。”

“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仅仅否定艺术、诗歌……而且也……说起来真可怕……”

“一切。”巴扎罗夫以无法形容的平静态度重说了一遍。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直盯着他望。这一点他是没有料到的,阿尔卡季甚至高兴得脸红了起来。

“请允许我说几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了起来,“你们否定一切,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你们毁灭一切……可是你知道,也需要建设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首先需要把场地清出来。”

“人民当前的状态要求这个,”阿尔卡季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这些要求,我们没有权利沉湎于满足个人的私欲里。”

看来,巴扎罗夫不喜欢这最后的一句话。因为它散发着一股哲学味道,也就是浪漫主义味道,因为巴扎罗夫把哲学当成浪漫主义。但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反驳他年轻的学生。

“不,不!”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激烈地惊呼,“我不愿意相信,你们,先生们,真正了解俄国人民,你们就是他们需要的代表者,他们的愿望的代表者!不,俄国人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们把传统看成是神圣的,他们是宗法制度下的人民,他们不能过没有信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