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5页)

法律、法律,法律由我们自己来制定,

为的是活得欢……欢……欢快高兴!

“了不起的生命力!”巴扎罗夫离开窗前说道。

中午时刻来到了。太阳从一片密密的浅白色薄云后面爬了出来,像火一样烧烤着地面上的一切。万物都在默默不语,只有几只雄鸡在林子里互相寻衅对鸣,在每一个听到它们叫声的人的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烦、想打瞌睡的感觉。还有一只幼鹰在树梢的高处,不停地尖声高叫,那叫声像是求救似的哀鸣。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躺在一个不大的干草垛的背阴处,身子底下垫着两三捆沙沙发响的干草,那草虽说已经晾干,却还带着绿色,而且芳香扑鼻。

“那棵白杨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巴扎罗夫开口说了起来,“它长在一个洞边(那个洞原来是一个砖瓦棚),我当时深信这个洞和这株白杨都是一个特殊的护身符,因为我站在它们旁边,从不感到寂寞。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之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好啦,现在我长大成人了,护身符也就不起作用了。”

“您在这里总共住过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大概连续住了两年。后来我们就出去了。我们过的是流浪生活,多半是在一些城里搬来搬去。”

“这所房子建起很久了吧?”

“很久了。它还是我外公,我母亲的父亲建起来的。”

“他,你外祖父是干什么的?”

“鬼知道。好像是一个什么少校吧。在苏沃罗夫[178]手下干过,老是讲如何过阿尔卑斯山的故事。肯定是瞎吹!”

“难怪你们家的客厅里挂着苏沃罗夫的肖像呢!我很喜欢像你家这样的房子,又古朴,又暖和,里面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是灯油和木樨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巴扎罗夫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至于这些可爱的屋子里的苍蝇……呸!”

“你告诉我,”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阿尔卡季开始说话了,“小时候父母亲没有打过你吗?”

“你已看到我父亲是什么人了。他们不是很严厉的人。”

“你爱他们吗,叶夫格尼?”

“我爱他们,阿尔卡季!”

“他们非常爰你!”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他把两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父母亲在世界上活得很好!年过六十的父亲还在忙来忙去,谈论治标的安慰疗法,给人治病,他对农民很宽厚,——总之一句话,他活得快快活活;母亲也活得好:她的时间都让各种各样的活计占去了,要不就是唉声叹气,她连清静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可我却……”

“可你怎么啦?”“可我在想:你看我躺在干草堆这里……我占着这么一块狭窄的地方,与没有我、与我无关的其余的地方相比,它显得多么小;我所度过的这一部分时间,与没有我以前和以后的永恒相比,它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在这个原子里、这个数学点上,血液却在循环流动,脑子在不停地工作,也在想着什么……这是多么荒唐!这是多么渺小!”

“请允许我告诉你:你所说的,一般地说,适用于所有的人……”

“你说得对,”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你看他们,也就是我的父母亲,忙忙碌碌,并不担心自身的渺小,并不因此而感到乏味……可我却只是感到厌倦和愤怒。”

“愤怒吗?为什么是愤怒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忘记了?”

“我全都记得,不过我还是不承认你有权愤怒。你不幸,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我看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你对爱的理解,与所有最新的青年人是一样的:你咯咯咯地叫唤着母鸡,可一旦母鸡走近面前,你就撒腿跑开,天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一点说到这里也就够了。既然是不能帮助解决的事,老谈它是叫人害羞的。”他翻过来把身子侧着,“喂!你看,一只小蚂蚁在拖着一只半死的苍蝇呢。老弟,你把它拖走吧,拖呀!别管它如何顽抗,你要充分利用你作为动物所拥有的一切,你有权不承认怜恤的感情,不像我们这位自我毁坏的兄弟!”

“这话可不该你说,叶夫格尼!你什么时候毁坏过自己?”

巴扎罗夫把头稍稍抬起来。

“这正是我感到自豪的事情。我自己没有毁坏过自己,那么一个女人也毁坏不了我。阿门[179]!完了!关于这件事,你以后不会再听到我说它了。”

两个朋友在沉默中躺了一段时间。

“是呀,”巴扎罗夫开始说道,“人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要你从旁边或者远远地看一看‘父亲们’在这里所过的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的生活,似乎觉得再好不过了!你吃吧,喝吧,而且知道你的行动是最正确的,最合乎理智的。可是不!你会感到苦恼。心里很想与人打打交道,即便是骂骂他们也罢,但总想与他们打交道。”

“要把生活安排好,使它里面的每一瞬间都过得很有意义。”阿尔卡季冥思默想后说道。

“谁说的!有意义的事即使虚假也是甜的,但是,对没有意义的事也可以容忍……可这无谓的争吵,无聊的闲话……这才是糟糕透顶呢。”

“只要一个人不想承认,那么无聊的闲话对他来说,也就不再存在了。”

“嗯……你这是说的与众不同的反话。”

“什么?你把什么叫作反话呀?”

“是这么回事。比方说,教育是有用的,这就是大家公认的话,而说教育是有害的,那就是与大家唱反调的反话了。它听起来似乎更漂亮,可是实质上却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真理在哪里呢?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里?我来像回声一样回答你:在哪里?”

“你今天的情绪很忧伤,叶夫格尼!”

“真的吗?一定是太阳把我晒得太厉害了,再说马林果也不该吃这么多。”

“在这种情况下打个盹儿倒不坏。”阿尔卡季说道。

“那好。不过,你千万别看我,因为任何人睡觉的时候,面孔都是很难看的。”

“你对别人怎么看你,不是都无所谓吗?”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一个真正的人对这个问题是不关心的。对真正的人是不必考虑的,对他的态度应该是:俯首听命或者仇恨。”

“这就奇怪了!我却不恨任何人。”阿尔卡季略加思考以后说道。

“可我恨许多人。你心肠软,窝窝囊囊,你怎么能恨人呢!……你胆子小,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